话说王东林教师的声名,震动全国;便惊动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要到北京来,找王教师见个高下。这了不得的人物是谁呢?就是河南少林寺的主持海空和尚。
少林寺在前清乾、嘉年间,里面的和尚,很有许多会武艺的。只因少林寺的地点,在中岳嵩山之下,居全国之中央,是一个规模极阔大,年代极深远的大丛林,里面常川住着三五百和尚。自达摩祖师少室得道之后,留传下内家口诀。隋大业年间,又有火工和尚,用一条棍子,打退几百乱兵的事;于是中国武艺当中,就有少林拳棍的派别。其实少林拳棍,并不是达摩祖师和那个火工和尚传授下来的方法。俗语说得好,人上一百,百艺俱全。少林寺既是地点适中的大丛林,里面常有三五百僧人,其中怎么没有武艺好的呢?只要是少林寺的和尚会武艺,那所会的武艺,便要算是少林派了。
这个海空和尚,是在那里剃度的?未剃度以前,作什么生活?从谁人练成的武艺?在下都不曾打听得出来。只知道他在少林寺,住锡五年,由知客做到主持;每日参禅礼忏之暇,就练习拳棍。少林寺知晓武艺的和尚,没人能敌得过他;就有百十个年轻和尚,从他学习。他的本领,真能身轻如燕,踏雪无痕,高来高去,能在月光底下,使人不见他的身影。那时的年纪,虽已有了五十来岁;因内功做的到家,据说还是童子身体,精神充满,肌肉润泽,望去却像是三十左右的人。
这日海空和尚早起,忽将满寺的僧人,都召集在一个佛堂上说道:“北京禁卫军教师王东林,名扬海内;我于今要替少林寺争光,准备就在今日动身,去北京找王教师见个高下。你们各照常做功课,监寺法明暂代主持。”法明即出座问道:“师傅归期,大约在什么时候呢?”海空道:“我能替少林寺争光,打得过王教师,自然归来得很快;若是打他不过,我没有面目,再进少林寺,便永远没有归期了。”海空说罢,即刻动身。不几日,到了北京,找着王东林,说了来意;约定次日,在法源寺过堂。这消息打七个躀跤厂里传出来,登时传遍了北京城。第二日,天还没亮,就去法源寺,等着看热闹的,已是盈千累万的人。
早饭过后,王教师带了几个得意徒弟,来到法源寺;用二百个会躀跤的人,编篱笆似的,围成一个大圈子,不许看热闹的人,挤进圈内。王教师端了一把靠椅,坐在圈中等候。一会儿海空来了,用丝绦扎上两个僧衣的大袖,免得较量时碍手;两脚套上薄底麻鞋,科头赤手,独自分开人众,走进圈来,向王教师合掌说道:“贫僧武艺平常,望教师手下留情。”
王教师忙立起身,背后的徒弟,即将靠椅拖出圈外。王教师拱手答道:“愿受指教”。说毕,即动起手来。二人一来一往,越打越紧。正是棋逢敌手,胜负难分!盈千累万看热闹的人,都看得眼花撩乱,分不出僧俗了。一口气走了二百多个回合。海空的本领,毕竟逊王教师一筹,看看有些抵敌不住了,心中猛然计算道:“拳脚我斗他不过;高来高去的本领,他必不及我。我此刻既不能望胜,恋战必然上当;何不趁着胜负未分的时候,上高跑他娘呢?”
计算已定,即卖了一个破步,两脚一点,凭空飞上了屋脊。法源寺正殿的屋脊,足有三丈多高;二人交手的地方,又在正殿前面的石坪里,从石坪到屋脊怕不有五六丈远近。海空到得屋脊,彷佛背上受了一暗器,只是丝毫不觉得痛苦;便不回头,穿房越栋的,朝西一直跑去。约莫跑了三十来里,就在一棵大树底下,坐下来,想休息休息。以为王教师断然追赶不上,谁知刚坐下来,回头一看,只见王教师笑嘻嘻的立在旁边,并不似自己跑得气喘气急的样子;神闲气静,和寻常不曾劳动的人一般。这才把个海空和尚,惊得慌了!跳起来又待跑,王教师已将他拉住笑道:“还跑什么呢?我若想下手打你,不早已下手了吗?何待此刻咧?你不信,“脱下僧衣来看。”
海空真个不跑了,将僧衣脱下来,看背脊当中,明明白白一个泥巴掌印。王教师指着笑道:“你上房的时候,我在梧桐树底下,摸了一掌泥,才追上来,印在你背上。你只顾向前跑,所以始终不知觉。我实在心爱你的本领,不忍伤你。不然,那有你逃到这里来的分儿!”
海空听了,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慌忙披上僧衣,跪下来叩头说道:“虽承师傅容情,留了我的性命,然我也无面目,再回少林寺。我情愿还俗,求师傅收我做个徒弟。”王教师双手扶他起来说道:“这却使不得,你快不要说这跟我做徒弟的话,你今年多少岁了?”海空说今年五十岁。王教师点头道:“比我小两岁,我两人结为异姓兄弟罢。我的本领,尽可传授给你。你于今是少林寺主持!拳棍也在少林寺第一,你打不过我,拜我为师没要紧,将来这事传播开了,谁还瞧得起少林拳棍呢?你想替少林寺争光,不曾争得,少林拳棍的声名,不反被你弄糟了吗?你一个人,关系武艺当中一大派别,安可轻易说拜俗人为师的话!”海空听了这几句话,更感激得下泪。
当下二人就在那棵树下,撮土为香,结拜为兄弟,同回到北京来。在法源寺看热闹的人,只有惊叹传播。究竟没看出谁胜谁负。海空在王教师家,住了半年,钻了个门道,割掉下阴,进宫当了太监。清朝宫里,自有海空当太监,许多贝子贝勒,都要从海空学拳脚。所以咸同年间,少年拳棍,比干嘉时还要盛行,就因为一般贵胄好尚的缘故。
王教师自从打败海空,也没人敢再来尝试。这日忽有几个躀跤厂里的老师,曾拜王教师为徒的,气急败坏的,前来说道:“今日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自称李富东。从天津来,生得容貌奇丑,鼻孔朝天,七个厂他一连打了六个。我们都被他打败了,于今又打到第七厂去了。师傅若不快去,那小子真要横行无忌了。”王教师听罢,吃了一惊问道:“某人某人都动手过不行吗?”王教师所问的某某,都是他自己的得意徒弟。来人齐声说道:“不是动手过不行,也不请师傅了。”
王教师跳起身就走,来到躀跤厂里。只见一个少年,形象正是报信人说的,鼻孔朝天,正在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在脱身上穿的躀跤制服。躀跤不比拳术,会拳术的较量起来,没有一定的制服;不论长袍短褂,那怕赤膊,皆可随意。躀跤就不然,都有一定的制服;不穿那种制服,厂里的人,不肯交手。穿了制服的,有定章,打死了不偿命。制服的形式极笨,棉布制成的,又厚又硬,任凭人揪揉扭扯,不至破裂。一件一件的挂在厂门口,凡是进厂要躀跤的,自行更换制服。
躀跤有两种,一种大躀跤,一个小躀跤;大躀跤多讲身法,小躀跤多讲手法。大小一般的要穿制服。这李富东的父母,都是躀跤的好手,所以李富东从小就专心练习;又天赋他一身惊人的神力,练到一十六岁,因住在天津,每日到天津各躀跤厂去躀跤,躀来躀去,躀得天津没他的对手。天津躀跤的人,气他不过,知道只有北京王教师,就能克服得他下。便用言语激他道:“你只在天津这一点儿地方逞强,算得了什么?你真有本领,敢到北京去么?你若能在北京,打一个没有对手回来,我们方才佩服你,实在有本领。”李富东少年气盛,听了这派言语,果不服气说道:“有何不敢,我就动身到北京去,打个落花流水给你们看看。”
李富东即日动身,到了北京;七个躀跤厂,都被打得没人敢上前了,他如何能不得意。催问了几声,没人再来,只得要脱了制服,回天津,说给激他的一般人知道。制服不曾脱下,王教师来了,打量了李富东两眼,反喜笑着问道:“怎么?就想脱衣走吗?”
李富东见有人来问这话,随抬头看了看答道:“已打得没对手了,不走待怎样?你也是这里的教师吗?”王教师道:“你不用管我是这里的教师、不是这里的教师,且和我玩玩再走。”一面说,一面从壁上取衣更换了。李富东那里把王教师看在眼里,兴高采烈的躀起来。王教师逗小孩玩耍似的,轻轻将李富东,提起放倒;又不教他重跌,又不教他得离开。
李富东连吸娘奶水的气力都使出来了,只是躀不倒王教师;知道不是敌手,想抽身逃走,也不得脱开。累得满身满头,都是臭汗,只差要哭出来了。王教师忽将手一松,仍是笑嘻嘻的说道:“好小子,歇歇再来罢。”李富东这时如得了恩赦,如何最敢再敢再来,急急忙忙换了来时的衣服,掉头就走。
他从天津来,住在西河沿一家小客栈里,这时打躀跤厂出来,头也不回的,跑到那小客栈里,进房想卷包袱;陡觉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李富东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就是王教师。李富东生气说道:“我躀不过你,你追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这客栈里,是不能躀跤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王教师见了李富东这种天真烂漫的神情,和那躀虚了心、生怕再要跟他躀的样子,心里实在欢喜不过,故意放下脸说道:“我知道这客栈里,不是躀跤的地方;不过你躀伤了我好几个徒弟,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特来问你?”李富东着急道:“谁教你那些徒弟跟我躀咧?这躀跤的勾当,总有受伤的,有伤怎么办?你刚才不也躀伤了我吗?”
王教师道:“我躀伤了你吗?快给伤处我看,伤在那里?”李富东实在没被躀伤,他还是小孩子性情,以为是这么说了,可以没事了。谁知王教师故意要他的伤处看,只急得李富东红了脸道:“我受的是内伤,在肚子里面。”
王教师忍不住哈哈笑道:“也罢也罢。我问你,你于今打算上那里去?”李富东道:“回天津去。”王教师道:“回天津干什么?”李富东道:“我家住在天津。”王教师道:“你回家干什么呢?”李富东道:“我爸爸做西货买卖,我也学了做西货买卖。”王教师道:“不练躀跤了吗?”李富东点头道:“不练了。”王教师道:“为什么不练了呢?”李富东道:“练了躀不过人,还练他干啥?”王教师道:“我就为这个,特追你到这里来的。你要知道你此刻这么小的年纪,就练到这一地步,就只躀我不过。若练到我这般年纪,还了得吗?你若肯练,我愿收你做徒弟,将我平生的本领,尽行传授给你。”
李富东听了,绝不踌躇的,双膝往地下一跪,捣蒜一般的只拜。他自己没拜过师,也不曾见人拜过师,不知道拜师应拜几拜;叩了七八个头,王教师才拉住他起来。从此就在王教师跟前做徒弟。王教师所有的本领,不到十年,李富东完全学得了。
王教师死后,李富东便继续了师傅职位,声望也不在王教师之下。李富东的声名,既播遍了全国,也惊动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特从广西到北京来,找李富东较量。这人是谁呢?他的身家履历,当时没人能知道详细。年龄只得三十上下,生得仪表堂皇,吐属风雅,背上驮一个黄色包袱;包袱上面,捆一块柳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天下第一四个字。有人问他的姓名籍贯,他指着那块牌子说道:“我的姓名,就叫柳木儿。广西思恩府人,在外访友十年,行遍了南七省,不曾逢过敌手。所以把我的姓名,用柳木做成这块牌子。写这天下第一四字,就是我柳木儿,乃天下第一的用意。有谁打得过我的,我便将这块牌子送给他,算他是天下第一个好手。”有人问他身家履历的话,他只摇头不答。
这柳木儿访遍南七省,没有对手,一闻李富东的声名,即来到北京,找到李富东家里。这时李富东,虽也不曾逢敌手;但是他十六岁的时候,曾被王教师躀得他叫苦连天,知道本领没有止境,强中更有强中手。从那回以后,不论和谁较量,他总是小心在意,不敢轻敌。这回见柳木儿不远数千里来访,背上又驮着那天下第一的牌子,便知来者不善。江湖上的规矩,不是有本领的人,出门访友,不敢驮黄色的包袱。
江湖上有句例话:“黄包袱上了背,打死了不流泪。”江湖上人只要见这人驮了黄包袱,有本领的,总得上前打招呼,交手不交手听便。有时驮红包袱的人,短少了盘川,江湖上人多少总得接济些儿。若动手被黄包袱的打死了,自家领尸安埋,驮黄包袱的只管提脚就走,没有轇轕。打死了驮黄包袱的,就得出一副棺木,随地安葬,也是一些没有轇轕,所谓打死了不流泪,就是这个意思。柳木儿既驮了黄包袱,更挂着天下第一的牌子,其本领之高强,自不待说。
李富东这时的名位,既已高大,只能胜,不能败!因此不敢学王教师对付海空和尚的样,彰明较着的,在法源寺过堂。这日柳木儿一来,既殷勤款待,住在家中,陪着谈论了两日;将柳木儿的性情举动,都窥察了一个大概。第三日才从容和柳木儿交手。只有一个最得意的徒弟,未虑胜,先回教人,名摩霸的,在旁边看,此外没一个人知道。为的是恐怕万一打输了,传播出去;坏了声名,还在其次,就怕坏了自己禁卫军教师地位。
二人也走了二百多个回合,柳木儿一个不当心,被李富东一腿踢去,将要踢到小腹上来了;柳木儿待往后退,因背后二三尺远近,有一个土坑,恐怕抵住了,不好转身,只得将身体腾空起来。却是两脚点地太重,身体往上一耸,跳了一丈五六尺高,把头顶的天花板,冲破了一个窟窿;落下来,双脚踏在土坑上,把土坑也踏陷了。只是柳木儿身体步法,还一点不曾变动。
李富东见一腿没有踢着,柳木儿的架势,也没有散乱;不敢怠慢,正要趁他的身体,陷在土坑缺洞里的时候,赶上去加紧几下,柳木儿已拱手说道住。随即跳出来,取了那木牌子,双手捧给李富东道:“自愿奉让。”李富东也不虚谦,欢天喜地的受了,供在神堂之上。李富东常对人说,他平生最得意,最痛快的事,无有过于得这块牌子的。
但是李富东这块牌子,心中却暗地感激那个土坑,他知道柳木儿的本领,与自己并无什么差别,本来不容易分出胜负;走过二百多个回合之后,他自己也有些把握不住了。若是一脚踢去,柳木儿不顾虑后面有那土坑碍脚,随即稍退一步,又何至冲破天花板,踏陷土坑,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呢?李富东心中一感激土坑,实时将踏破了的地方,修复起来。谁知这日最得意,最痛快的事,是蹈了土坑;后来最失意、最不痛快的事,也是吃亏在土坑。这一点点小事,都像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也算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了。
毕竟李富东如何失意?如何不痛快?且俟第八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