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存义见彭庶白问那后生并不曾与张三会面,何以说已领教过了的话,即笑答道:“这话不但老兄听了是这么问,当时立在旁边看的人,也多是这么问。他指着烧坏了的大褂说道:‘这便是张三放火烧的,我敌不过他,只得走了。’”那后生走了之后,有人将这些情形,告知醉鬼张三,并问张三如何放火烧他的蓝布大褂。张三倒愕然说道:“我三日三夜不敢出门,何尝有放火烧他蓝褂的事。”有人问张三何以这么怕那后生,张三却摇头不肯说。
“我家也住在东城,离羊肉胡同不远,听一般人传说那后生的身材像貌,竟和凤春老弟所遇的那个王子春一般无二。我很有心想会会这人,但是无从访问他的住处,只得罢了。这日下午,因有朋友请我吃饭,我按时前去;已走进一个胡同口,将要到那朋友家了,猛觉得有人从我头顶上将皮暖帽揭去,我连忙抢护已来不及。一看前后左右并无人影,两边房檐上,也都能一眼望到屋脊,一无人形,二无音响。我心想这就奇了,若是有人和我开玩笑,这胡同笔直一条道路,足有一二里地,中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房檐虽不甚高,但是坦平的屋瓦,又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呢?并且我刚觉帽子有人揭动,实时回身向四处张望,便是一只鸟雀飞过,也应逃不出我的眼光;此时连黑影都不见晃动,难道是狐仙来寻我的开心吗?当时在那胡同中也寻觅了一阵,自是没有。待转回家去另换一顶戴上罢,一则道路不近;二则时候也不早了,只好一肚皮不高兴的走进朋友家去。
“四爷看奇也不奇?我一走进那朋友的大门,就见我那朋友手中拿着一顶皮暖帽,在客厅上立着,望着暖帽出神。那皮帽的毛色形式,我一落眼,便能看出是我的,如何一会儿就到了他手中呢?我那朋友一见我进门,立时迎上来笑问道:‘你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气,不戴着皮帽出门,却打发人先将皮帽送到我这里来呢?’我说:‘那有这么回事!也不知是谁和我开这玩笑。’我接着将刚才在胡同里失去皮帽的情形,对朋友说了,并问朋友送皮帽来的是怎么样的人?那朋友说出送皮帽人的模样;又是那个王子春。王子春拿着帽子对我朋友说:‘敝老师承你请吃晚饭,一会儿便来,特地打发我先把这皮帽送来。’说罢将皮帽交了匆匆就走。
“我当时从朋友手中接了皮帽,心里非常不安,暗想论武艺我不见得便敌不过他。但是我们的能为,与他不同道,像他这种手脚轻便,来去如飞的功夫,我们从来不大讲究;加以我们的年纪老了,就是有上高的功夫,也不能和他这样年轻的较量。他若以后再是找我胡闹,我得想个方法对付他才好。这一顿晚饭,我胡里胡涂的吃了,提心吊胆回到家中,一夜过去,却不见再有什么举动。
“第二日早点后,忽递进一张王子春的名片来,说是闻名专诚造访。我迎出来,他一见面就向我叩头说道:‘昨天无状的行为,请求恕罪。’我趁着去搀扶他的时候,有意在他的臂膊上摸了一下笑道:‘我也久闻你的大名,知道你在关内外没逢过对手,本领果是不差。’他那臂膊被我这一摸,也免不了和平常人一样,半身都麻木得不能自如。只是他初时还竭力忍耐,脸上虽变了颜色,口里却勉强和我寒暄,过了一会,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遂起身告辞。我说:‘你怎么刚来就走呢?我久闻你的大名,多时就想访你谈谈;无奈不知尊寓在什么地方,不能奉访,难得今日肯赏光到舍下来,如何坐也不坐便走?’他到这时只好苦着脸说道:‘我原知道昨天得罪了你,今日特来陪罪!你此刻把我半边胳膊弄得麻木不仁了,使我一刻也难熬,教我如何能久坐呢?”
“我听了哈哈笑道:‘不是我李存义无端对来访的朋友无礼,委实因你老哥的本领太高,又欢喜和人开玩笑;我昨天既经领教过了,今日见面,使我不得不事先防范。你这半边臂膊麻木不仁的毛病,由我诊治,立时可好;若出外找别人诊治,至少也得半年,方能复原。’我随即在他臂膊上又摸了一下,他喜得跳起来说道:‘我山遥水远的跑到北京来,心心念念就想学这种武艺。我知道你的把兄弟翠花刘,武艺了得,费了许多气力去拜他为师,奈他坚执不肯收我这徒弟;后来我向各处打听,翠花刘不但不肯收徒弟,无论何人去拜他为师,他一概不收,至今并无一个徒弟。他既是这般的性格,我也就不能怪他了。我知道你从来收徒弟,虽选择得很严,但是不似翠花刘那般固执不肯收受,所以今日特来拜师。”
“我这时心里未尝不想收这样一个有能为的徒弟,不过我也和凤春老弟一样,因他的家乡离我们太远,不知道他的来历,又无从调查。常言师徒如父子,他这种本领的人,倘若在外面行为不正,我也管束他不了,便是官府也不容易将他拿住;那时他能逃走,我一家一室在北京,如何能逃?我便对他说道:‘我生平虽收了几个徒弟,只是凡从我学习形的,至少也得三年不离我的左右,并有几条历代相传的规矩,在拜师的时候,得发誓遵守。你未必能在此居住三年,更未必能遵守我们的规矩。你有了这样高强的本领,已足够在外面行走了,何苦受种种拘束拜我为师?’
“他踌躇了一会说道:‘历代相传的规矩,既是同门的师兄弟都能遵守,我没有不能遵守之理,就只三年不能离开左右,是办不到的。因为我这番进关来,我老师限我一年之内,得回索伦去;倘承你的情,肯收我做徒弟,只能尽两三个月的时间,把所有的法门学会,自去下功夫练习。’我问他老师是谁?为什么限他一年回去?他说他老师姓杨,人都称他为杨大毛,原籍是贵州人。不但武艺好,法术也极高深。北方人知道杨大毛声名的不多,南方人提起杨大毛三字,不知道的却极少。我问他道:‘杨大毛既是南方贵州人,你家在关外索伦,如何能拜他为师的呢?’他听了迟疑不肯说,我当时也不便再三追问,谈了一会儿就作辞去了。
“次日他又到我家来,要求我介绍他,去拜访北京一般练武艺有声名的人物。这是不能由我推诿的,今日同来的诸位,我都介绍他见过了,他也曾对我提到四爷,说要到天津拜访。他与我多会见了几次之后,才肯将杨大毛的历史说给我听。
“原来杨大毛是贵州有名的剧盗,在贵州犯了无数的大案,官厅追捕甚急,在贵州不能安身,跑到湖南干州躲着。干州鸦溪地方,有一个大王庙,相传那大王庙的大王有三个,原是三兄弟,是宋朝徽宗皇帝时候的人。三兄弟的母亲是闺女,不曾出嫁,一日在河边洗衣,不知怎的,心里忽有感触,归家后就怀了孕。闺女的父母疑女不贞节,将闺女驱逐出门。闺女蒙此不白之冤,原想去寻短见,只是觉得寻短见死了,这冤枉便永无伸雪之日;于是跑到自己舅父家,求舅父收留,由舅父作主,嫁给姓杨的人家。十个月后,这日要临盆了,忽然天昏地暗,大两倾盆而下,远近的人多看见一条神龙,在杨家房屋顶上的天空中,盘旋夭矫,那闺女接连生下三个男孩。
“这三兄弟出世以后,长得极快,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大人一般高大,并且勇猛异常。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适逢苗子作乱,汉兵连打几回败仗,杨氏三兄弟便去投军,居然把苗乱平了。当时的统兵大员,将杨氏三兄弟平苗的功绩,奏知宋徽宗,宋徽宗传旨三兄弟进京晋见。三兄弟的仪表,本极魁伟,又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便有小人在徽宗面前进谗言:说杨氏三兄弟这般骁勇善战,十多万苗兵造反,他三人居然能把苗兵打败,倘若他三兄弟造起反来,朝廷却把何人去平他们呢?徽宗也是一个昏庸之主,竟听信了这些谗言,赐他三兄弟一坛药酒,教他们将酒带回家中,集合全家的人同饮。他们兴高采烈的带了那坛酒回家,行到鸦溪地方,这日恰是小暑节,他三兄弟忽想喝酒,就在鸦溪开坛同饮。也是他杨家的族人不该送命,他三兄弟喝了这酒,立时肠肚爆裂,都中毒而死。
“死后地方人感他兄弟平苗之功,建了这大王庙,塑了他三兄弟的像供着,从来非常灵异。每次苗子叛变,凡是带兵平苗的官员,都得到大王庙虔诚致祭,并得请大王的神旗,随军行走。三个大王的旗色,各自不同,大大王的是白旗,二大王的是红旗,三大王的是黑旗;请旗的在神前祷告,用卦问是几大王同去,若是请了白旗,就很吉利,这番出兵,必不待接仗,苗子便可平服。请了红旗,就有打仗,但没有剧战。如请了黑旗,定有几场恶战。因为鸦溪的大王庙有这般灵异,于是贵州四川云南几省地方,有苗子的所在,多建了大王庙。数百年来,凡遇苗乱,统兵无有不亲自到大王庙行香致祭的。
“有一次湘西的苗子叛变,常德提督娄元庆奉旨亲自率兵进剿,当出发的时候,照例到大王庙行香,并请大王神旗出征。偏偏请了黑旗三大王出征。全城的人民,听说请了黑旗,料知必有恶战,都为之惶恐不安;尤其是有子弟当兵的人家,多自以为是凶多吉少,竟至全家号哭。提督娄元庆,看了这种情形,就在大王庙许愿,如果打了胜仗回来,即亲自到大王庙上匾酬神。这次出征,虽然经过了几场,只是死伤不多,结果把苗乱平了。娄元庆自然感激大王,便做了一块金字匾,亲自送到大王庙去,并演戏三日酬神。在那时候,提督亲自到大王庙上匾,鸦溪地方,素来不是繁华市镇,平时没有戏班到那里去演戏;这时又有戏看,这消息传播开去,惊动了数十百里的人,都特地赶到鸦溪来,看提督上匾和演戏。
“那杨大毛本藏躲在鸦溪,此时他跑到大王庙去看戏,也是杨大毛合该出头。当时木匠用扶梯木板在神殿上搭成一座台,爬上台去安放新匾;不知怎的木板不曾搭牢,两个木匠立在上面,同时跌倒下来。人既跌下,那匾也跟着掉了下来,不偏不斜的正打在两个木匠身上。木匠已经跌伤了,又加以匾压,当即鲜血直冒,不省人事。娄元庆见跌伤了木匠,自然甚为着急,鸦溪没有好外科医生,竟是束手无策。娄元庆见庙中看戏及瞧热闹的人多,便当众大声说道:‘无论何人,只要救好这两个受伤的木匠,我当酬谢一百两纹银。’杨大毛在人丛中听了,心想出头自荐,又恐怕因此自投罗网。
“他在鸦溪有一个相契的朋友,知道他的心事,遂出面对娄元庆说道:‘现在有一个最会医伤的人在这里,能治好这两个木匠的伤;他并不要钱,不过他是贵州人,在贵州曾犯了案子,逃走到鸦溪来,不敢露面。若是军门肯加恩敉他的罪,他立时便能将两木匠的伤治好。’娄元庆问在贵州犯的什么案件?这朋友说,被人诬攀犯了盗案。娄元庆是一个粗人,满口答应,只要不是谋反叛逆的大罪,不问是什么大案子,都可以行文到贵州去,将案注销。
“杨大毛既听了这如赦旨一般的言语,实时出来见过娄元庆,扯开自己的裤腰,对准两个木匠身上,洒了一泡尿,围在殿上看的人,及娄元庆都非常诧异!说人已受伤要死了,如何还对他身上洒尿?杨大毛也不理会,一面洒尿,一面口中念咒;一泡尿潮完,咒也念毕。把脚在地上一跺,喝一声起!两个木匠登时如睡梦才醒一般,张开眼睛向四处望了一望,彷佛不觉得是曾受了伤的,一会儿就立起身来,继续将匾上好。满庙看热闹的人,无不称奇道异。娄元庆更是赏识,不但行文去贵州销案,并带杨大毛到常德衙门里,要保举他做武官。杨大毛生成的异性,不情愿做官,后来又犯了盗案,充军充到关外。在关外十多年,也收了不少徒弟。
“王子春的父亲,原是关外有名的胡子,绰号叫做王刺猬,就是形容他武艺好,身材又矮小,和人动手打起来,他遍身和有刺的一样,沾着便痛不可当。在索伦称霸一方,没人敢惹。开设了几处烧锅店,(不肖生注:烧锅是北方一种很大的营业,主要的营业是造酒,也可以寄宿旅客,并兼营典质借贷诸业。非有雄厚资本及相当势力、相当资望的人不能办。)所结识的绿林好汉极多。杨大毛也闻王刺猬的名,有心想结识,只因自己是一个充军到关外的人,又无人介绍,恐怕王刺猬瞧他不起。他到索伦以后,便不去拜访王刺猬,却租借了几间房屋,悬牌教起武艺来。凡是在索伦略有声望,及稍会武艺的人,杨大毛一一前去拜访,并说出因充军到关外,为生计所逼,只得凭教武艺以资餬口的意思来,惟不去访王刺猬。
“一个南方的配军,居然敢到关外悬牌教武艺,尽管他亲自登门去拜访有声望的,怎免得有人前去与他较量。不过经了许多次的比赛,都被杨大毛占了胜利,威名传了出去,也就有人送子弟跟杨大毛学习。有几个给杨大毛打败了的把式,心里气忿不服,知道杨大毛独不曾去拜访王刺猬,便跑到王刺猬跟前进谗。王刺猬既是称霸索伦的人物,自是有些心高气傲;见杨大毛到索伦教武艺,名望资格在他以下的,都去拜访了,独不来拜访他,已是按不住一把无名火;无禁得加上许多人的挑拨,遂打发人去通知杨大毛道:‘这索伦地方是关外的,不是贵州所管辖的,不许贵州人在此地教武艺,限三天以内离开索伦;如三天以内不能离开,本日就得把所收成的徒弟退了,把所悬教武艺的招牌取了。’
“杨大毛有意要激怒王刺猬,在未悬牌以前,就料到王刺猬必有这一着,当即不慌不忙的笑问来人道:‘你这话是谁教你来说的?’来人自然把王刺猬的名字提出来。杨大毛故意装出很诧异的神气说道:‘这地方还有王某来说话的份儿吗?请你回去对他说:他倘若是一个好汉,他教我退了徒弟,取了招牌,我一定照办。不过他也得即日把所做的烧锅买卖收歇,他不收歇,便算不了好汉。他自己知道要吃饭,却不许人家吃饭,这还算得是好汉吗?’王刺猬打发去的人,自然不敢争辩,回来还添枝带叶的说了一个详尽。王刺猬听了如火上浇油,立时就要率领得力的党羽,前去与杨大毛见个高下。
“这时王子春才有十岁,已跟着他父亲练过五年拳脚功夫了,见他父亲这般生气,要去和杨大毛相拚,便对他父亲说道:‘依我看杨大毛到索伦来的举动,简直是安心要激怒父亲。据曾去和他打过的人说,他那身手快的如狂风骤雨,不要说还手,便想躲闪招架也来不及,父亲何苦前去与他相打。’王刺猬那里肯信呢。忿然说:‘我在索伦称霸二十年了,一双拳头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好汉。他的本领如果比我好,我拜他为师便了,打一打有什么要紧。”王子春当然不敢再说。
“王刺猬带了几个党羽,杀气腾腾的跑到杨大毛家里去,杨大毛吸鸦片烟,此时正独自横躺在土坑上过迷瘾。他有几个徒弟,在院子里练武艺,王刺猬率党羽闯进大门,杨大毛的徒弟一见就知道来意不善;刚待问王刺猬来干什么,王刺猬已圆睁两眼大喝道:‘好大胆的囚徒,到我索伦来教武艺,敢目空一切,叫他出来会我!’杨大毛的徒弟到里面打了一转,出来说道:‘我老师在里面吸大烟,你有事要见他,请到里面去。’
“王刺猬便大踏步往里走,见杨大毛还躺在炕上不动,不由得更加生气;也懒得多说,跑上前打算拖住杨大毛的双脚,往地下便掼。想不到刚将脚握住,只觉得掌心受了一阵震动,身体不由自主的腾空跳了起来。幸始王刺猬自己的本领不弱,身体虽腾空跳起,但是仍能两足落地,身法不乱。定了定神再看坑上,只见握着的烟具,并不见杨大毛的踪影了。王刺猬自然觉得可怪,回头向房中四处张望,还是不见,乃问同来的道:‘你们看见那囚徒逃到那里去了?’大家都东张西望的说不曾见他出房门,说不定藏在土炕里面去了。
“正在这时候,王刺猬忽觉着自己头顶上,被人拍了一巴掌,惊得抬头看时,原来杨大毛将背紧贴在天花板上,面朝地,笑嘻嘻的望着王刺猬道:‘你这一点点能为,也太可怜了。我的拳头,不打无能之辈,劝你且回家去,从师苦练三年,再来见我;或者有和我走几合的能耐,此时相差太远!我如何忍心下手打你。’好一个王刺猬,真不失为英雄本色,打不过便立时认输,对杨大毛招手道:‘你下来,我已佩服你了,我就拜你为师何如?’杨大毛翻身落下地来,就和一片秋叶堕下一样,毫无声息。这种本领,王刺猬虽结识得不少的绿林豪杰,却不曾见过。当时就拜杨大毛为师,十分殷勤的把杨大毛迎接到家中。
“王子春这时虽年小,也跟着父亲练习。王刺猬生性本来豪爽,加以心想杨大毛传授他的绝技,款待杨大毛之诚恳,正和孝顺儿子伺候父母一样;杨大毛也尽心竭力的教他父子,于是不间断的教了一年半。这日杨大毛忽然对王刺猬说道:‘我充军到关外已有十多年了,无时不想回贵川家乡地方去看看。我现在已决计悄悄的回家去走一遭,那怕与家里人见一面就死也甘心,不知你父子能为我备办行装么?”王刺猬原是一个疏财仗义的人,平常对于一面不相识的人,只要去向他告帮,他尚且尽力相助,何况杨大毛是他父子的师傅呢!自然绝不踌躇的一口答应。除替杨大毛备办了行装之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两匹能日行三四百里的骡子,一匹驮行装,一匹给杨大毛乘坐。又办了极丰盛的酒席,与杨大毛馊行。以为杨大毛此番回贵川去,断不能再到关外来,因此王刺猬父子二人直送了几十里,才各洒泪而别。
“谁知杨大毛走后不到一个月,王刺猬一日听得有人说道:‘杨大毛于今又回索伦来了,仍住在从前租的房屋里面,又教那些徒弟练武艺。’王刺猬不信道:‘那有这种事?他回贵州家乡去,此刻多半还不曾到家,如何便回索伦来?即算回了索伦,我父子自问待他不错,没有连信也不给我一个之理。’那人说道:‘我也是觉得奇怪,曾亲去打听是什么原因。后来才知道杨大毛那日从索伦动身,行不到四五百里路,便遇了一大帮胡子,来劫他的行装;他虽有本领打翻了好几个胡子,但是究竟寡不敌众,结果仅逃出了性命,行装骡子被劫了个干净,只落得一个光人。待回贵州去罢,一无盘缠,二无行李,怎能走得?待转回来你家来罢,面子上实觉有些难为;所以只得回到原来租住的房子;仍以教武艺餬口。’王刺猬听了这话,跳起来问道:‘这话是真的吗?’那人说:‘这是眼前的事,如何能说假话?’
“王刺猬也不说什么,带了王子春就跑到杨大毛所住的地方来。果见杨大毛依然躺在土坑上吸大烟。王刺猬忙上前说道:‘杨老师也太瞧不起我父子了,怎的回了索伦,连信也不给我一个?’杨大毛说:‘我这回实在太丢人了,没有脸再到你家去,那里是瞧不起你父子。’王刺猬问了问被劫的情形道:‘吉林的胡子,连官军都没奈何,老师单身一个人被劫去了行李,谁也不能说是丢人的事。’当时王刺猬父子又把杨大毛接到家中,款待比从前益发周到。
“经过了好多日子,这日忽有人送了两匹骠子,及王刺猬给杨大毛备办的行装来。王刺猬莫名其妙。杨大毛至此才说道:‘我久已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于今又充军到关外十多年了,还要回什么家乡呢?你父子待我虽好,究竟是不是真心,我不能不想出这个方法来试试。现在我知道你父子待我的真情了,我也不打算到旁的地方去了,就在你家终老。我还有些从来不愿传人的法术和武艺,安排尽我所有的传给你儿子。你的年纪大了,有许多不能学,也不须学。’从此杨大毛就彷佛是王家的人,并五百两银子也还给王刺猬。
“王子春一心从杨大毛练了好几年,虽尚不及杨大毛的功夫老到,但是在关外除杨大毛外,没有是他对手的了。此番是王子春定要到关内游览游览,想借此好多结识关内的好汉。从索伦一路到北京,沿途访问,只要是有点儿声名的人物,他都得去拜会拜会。被他打败,及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也不知有多少。他见凤春老弟,还是进关以来,第一次遭逢敌手;现在他也到上海来,说不定是专为你霍四爷来的。”
霍元甲摇头笑道:“不见得。上海地方,是各种人才聚会之所,会武艺的人很多,我有何本领,能使他赶到上海来会面。”霍元甲陪着李存义等人谈话,农劲荪已和彭庶白将登报的广告拟好,即晚送往各报馆刊登。次日各报纸上虽已把这广告登了出来,然霍元甲觉得这广告登了出了,必有不曾看见的,这日仍非去擂台上等候不可。不过在台上等候了一日,不但没有上台来打擂的,连报名的也没有。
因为各报纸的本埠新闻上,记载昨日与东海赵较量的情形,非常详细;霍元甲的神威,跃然纸上!有些想去打擂的人,看了这种新闻,也就不敢轻于尝试了。还有昨日在场亲眼看了的,走出场来都添枝带叶的向人传说,简直说得霍元甲的武艺,便是天兵天将也敌不过。这种宣传,也能吓退不少的人。所以自东海赵失败以后,直到一月期满收擂,没有第二个人来打擂。
霍元甲一连等了五日,不见有一个人来报名,心中好生焦急。他所焦急的,是为既没人来报名打挡,便不能发卖入场券,一文钱收入没有;而擂台的布置及租金,办事人的薪水,自己师徒与农劲荪的旅费,在在需款,幸赖第一日的收入不少,对种种费用,还可支持。只是霍元甲的家庭情况,前集书中已经说过,就为借给胡震泽一万串钱,不曾归还,自家兄弟对他嗔有烦言!他这番摆擂台发卖入场券,也未尝不想多卖些钱,好弥补那一万串钱的亏空。想不到第一日过去,接连五日无人来打,他心中如何不焦急呢?
第六日他正和农劲荪研究,应如何登广告,方可激怒中外武术家前来打擂,茶房忽送了张名片进来,霍元甲一看是王子春三字,喜的跳起来连声说请。农劲荪也看了看名片笑问道:“四爷何以见他来这么欢喜?”霍元甲笑道:“我们不是正着急没人来打擂吗?这人年轻,本领又不弱;我这几日,每日望他来,并希望他找我动手,我就怂恿他到擂台上去,岂不甚好。”农劲荪还不曾回答,茶房已引着一个衣服华丽,容仪俊秀的少年进来。霍元甲忙迎着握手说道:“日前承枉驾失迎,很对不起。因老哥不曾留下地址,不知尊寓何处,不能奉访,心里时刻放不下;难得老哥今日下降,可算是我缘分不浅。”
王子春很谦逊的说道:“晚辈生长边僻之邦,久慕关内繁华,并久闻关内的人才辈出,特地来关内游览。到北京以后,才知道历代帝王建都之地,固是不同,本领高强的,随处多有。闻霍先生住在天津,晚辈便到天津拜访,迄到淮庆药栈打听,方知道为约期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已动身到上海来了。我想与外国大力士比赛的事,是不容易看到的,我既到了关内,这种机会,岂可错过,所以又赶到上海来。这几日因遇了几个同乡,拉着我到各处游玩,直至今日才得脱离他们的包围到这里来。”
霍元甲当下介绍农劲荪与王子春相见,两下自免不了有一番仰慕的客气话。王子春坐定后说道:“霍先生既与外国人订约比赛,何以不等待比赛后再摆擂台?”农劲荪接着答道:“因此刻距所约比赛的期还很远,霍先生为想多结识海内武艺高的人物,好对国家做一番事业,所以趁着比赛没有到期的时候,摆设这个擂台。”
王子春道:“听说外国人最讲信用,或者没有妨碍,若是约了和中国人比,那么在未比以前,霍先生便不宜把本领十分显露出来。恐怕他临时悔约。像霍先生这样摆擂台,任人来打,订约比赛的人本身虽不便前来试打,然尽可以请托会武艺的人,上台试打一番。因为上台打擂的人,不妨随口报一假姓名,就打输了于名誉没有关系。至于订约比赛,输了不但损害名誉,并且还得赔钱。在霍先生这方面,当然自己知道有十成的把握,用不着想方法去试探那外国大力士的本领如何,那外国大力士不见得也和霍先生一般的意思。”
霍元甲道:“老哥所虑的确有见识,不过我一则相信外国人素重信用;二则我和奥比音订约,不仅是一纸空文,两方都凭了律师并殷实铺保,倘若逾期不到,得受五百两银子的罚金。外国人对我们中国人,什么也瞧不起,如何肯在中国人面前示弱?悔约这一层,似乎可以不虑。”王子春点头笑道:“最好外国人不悔约,如果悔约,也更可见霍先生的威风了。”农劲荪道:“可惜我们早没虑到这一层,于今擂台已经摆好,广告亦已注销,实无方法可以挽回了。好在自开台日起,直到此刻,仅有东海赵一个人上台交手;这几日因无人前来报名,擂登虽设,也就等于不设了。”
王子春问霍元甲道:“我在天津的时候,听说霍先生家传的武艺,从来不传给异姓人,不知这话可实在?”霍元甲点头道:“这话是不假,敝族的祖先当日定下这不传异姓的规则,并不是完全自私的心思;只因见当时一般传授武艺的人,每每因传授不得其人,受徒弟的拖累。至于自家子弟,有家规可以管束;并且子弟常在跟前,如有不法的行动,容易知道,容易教训。异姓人虽有师徒之分,总比自家子弟来得客气,教训管束都很为难,所以定出这不传异姓的家规,以免受累。实在我霍家的迷踪艺,身法手法和现在流行的武术,并无多大分别,绝无秘密不传异姓之必要。”
农劲荪接着说道:“霍先生从来对于这种祖传的家规,极不赞成。因他既抱着提倡中国武术的志愿,便不能和前人一样,不把迷踪艺传给异姓人;不过这事与霍家族人的关系很大,不能由霍先生个人作主,擅自传给异姓人,须先征求族长的同意。我已与霍先生商量过多次,并已写信去静海县,如经族人同意之后,不但可以收异姓徒弟,或者办一个武术专门学校,亦未可知。”王子春道:“霍先生不能独自破坏历代的家规,我也不勉强说要拜师的话;不过我特地从天津到此地来,为的就是要见霍先生,不知能不能把迷纵艺的拳法,使一点儿给我开一开眼界?”霍元甲笑道:“这有何不可?不过这地方太小,只能随便玩玩。”说着起身脱了长袍,来回使动了几手拳脚。
王子春见霍元甲举手动脚都极迟缓,并且显出毫无气劲的样子,而形式又不似北方最流行的太极拳,竟看不出有何好处。等霍元甲表演完了,忍不住问道:“我去年在北京看了太极拳,心里已怀疑那不是学了和人厮打的拳术;后来向人打听,才知道果然是由道家传出来的,原是修道的一种方法,不是和人厮打的拳术。现在看霍先生的身手步法,虽与在北京所见的太极拳不同,然动作迟缓,及一点儿不用气劲,似乎与太极拳一样,不知是否也由道家传出来的。”
霍元甲道:“我这迷踪艺最初是不是传自道家,我不敢断定,至于动作迟缓,及不用气力,却与太极拳是一个道理。迷踪艺的好处,就在练时不用气力,因为不用气力,所以动作不能不迟缓。练架势是体,和人厮打是用,练体时动作迟缓,练用时动作便能迅速。太极拳虽说传自道家,但不能说不是和人厮打的拳术,不仅能和人厮打,练好了并是极好打人的拳术。”
王子春听了,似乎不大相信的神气说道:“练的时候这么迟缓,又不用力,何以和人厮打起来能迅速呢?并且练时不用力,气力便不能增长,本来气力大的人还好,倘若是这人本来没有多大的气力,不是练一辈子也没有气力增加吗?没有气力,即算能迅速也推不动人,何况不迅速呢?”
霍元甲道:“依照情理说,自然是快打慢,有力胜无力。不过所以贵乎练拳术,便是要以人力胜自然。太极拳我不曾练过,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至于我这迷踪艺,看来似慢,实际极快;只是我之所谓快,不是两手的屈伸快,也不是两脚的进退快,全在一双眼睛瞧人的破绽要快。人和人动手相打,随时随地都有破绽,只怕两眼瞧不出来。因为人在动作的时候,未动以前没有破绽,既动以后,也没有破绽,破绽仅在一眨眼的工夫;所以非武艺十分精强的人,不容易看出破绽,不曾看出破绽,便冒昧出手,不但不能打翻人,有时反被人打翻了。
“我迷踪艺也极注重气劲,不过所注重的,不是两膀有几百斤的气力,也不是两腿能踢动多重的砂包;只专心练习瞧出人家何等破绽,便应如何出手,打在人家什么地方,使用若干气劲,方能将人打倒,气劲断不使用在无用之处。譬如一个人在黑暗地方行走,要捉弄他的人,只须用一条小指粗细的麻绳,将他的脚一绊,就能把他绊跌一个觔斗;这小指粗细的麻绳,能有多大气力,何以能把人绊跌一个觔斗呢?这就是利用他一心只顾向前行走,不曾顾到脚下的破绽,而使用气劲得法的缘故。假使这麻绳提的太高,绊在腰上或大腿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绊倒。照这样看来,可见打人不在气劲大,全在使用得法。练迷踪艺的打人,简直是教人自己打自己,那里用得着什么气劲?”
王子春听了,仍显出不甚相信的神气说道:“人在黑暗中行走,能被人用麻绳绊倒,是出其不意的缘故,倘若这人知道脚下有麻绳,便绊不倒了。人和人打架,岂有不知道的道理。未必能这么容易的不费气劲,就把人打翻?”
霍元甲点头笑道:“这当看两边武艺的高下怎样。如果两人武艺高下相等,要打翻一个,自是都不容易,能分胜负,自然有强弱。我方才这番妄自夸大的话,是对于武艺不甚高明的,才可以做到。像老哥这样好手,在关内关外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名人,自然又当别论。”
王子春迟疑了一会说道:“霍先生的拳法,我已见过了,高论我也听过了,然我心里仍有不能领会的地方,待拜师学习罢,一则霍先生的历代家规,不许传给异姓人;二则敝老师限我在一年之内回索伦去,没有多的时间在此耽搁。我想冒昧要求霍先生赏脸,赐教我几手,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么样?”
霍元甲喜道:“不用如此客气,老哥想和我走两趟好极了,就请明日或后日到张家花园去,我一定先在那里恭候老哥。”王子春摇头道:“我岂敢上台打擂,我是想就在此地求先生指教。”农劲荪接着说道:“去张家花园也和在此地一样。久闻老哥高来高去的本领了得,这种本领在南方是极稀罕,正不妨借着打擂在台上显露一番。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留一点声名在上海,也不枉老哥万里跋涉,辛苦这一遭。”
王子春连忙起身拱手说道:“我实在是领教的意思。一上台对敌,便是存心争胜负了;我若有打擂意,霍先生的擂台,已开张了好几日,我何必一再上这里来?直截了当的到张家花园去,岂不甚好?”
霍元甲道:“老哥这番心思错了,老哥要知道我到上海来摆擂台,丝毫没有沽名钓誉的心思在内;一片至诚心是要借此结识海内英雄,绝不是要和人争强斗胜。老哥想玩几下,方才农爷说的,去张家花园和在此地确是一样。这里地方太小,动起手来,彼此多不好施展。”王子春道:“话虽如此,我始终不敢到台上与先生动手,我并不是恐怕打输了失面子;像我这样后生小子,本来没有什么声名,不问和谁打输了都算不了什么,何况是和名震全国的霍先生打呢?打败了也很荣耀。不过我心里若不钦佩霍先生,或是不曾和霍先生会过面,未尝不可以上台去玩玩,现在是无论如何,断不敢上台与霍先生动手。”
霍元甲见王子春很坚决的不肯到张园去,只得说道:“老哥既是这么客气,不肯到张家花园去,我也不便过于勉强。不过这房子太小,老哥是做轻身功夫的人。恐怕在这小地方,有些不好施展。”王子春一面起身卸下皮袍,一面说道:“我不过想见识见识迷踪艺的用法,毫无旁的念头,地方大小倒没有关系,就请霍先生指点我几下罢。”
霍元甲将房中的桌椅,移出房外,腾出房间来,对王子春拱了拱手笑道:“老哥要瞧迷踪艺的用法,便不可存心客气,不妨尽力量向我出手。就是我一时疏忽,被老哥伤了,也绝不能怪老哥的拳太重。和老哥打过之后,我再把迷踪艺的用法,说给老哥听。”王子春耳里虽听了霍元甲的话,心里却怀疑霍元甲的手段,恐怕是和李存义一样,也用点穴的方法,将他点得不能施展。不住的暗中计算应如何打法,方不致一沾身就麻木得不能动弹。借着扎裤脚紧腰带的工夫,打定了主意,也对霍元甲及在旁看的人都拱了拱手道:“请霍先生及诸位原谅我是诚心想学武艺,不是想见高下。”说罢便动起手来。
王子春的身法真快,在房中正和飞燕一样,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围着霍元甲穿来穿去;时时逼近想将崔元甲引动,但不敢沾身。霍元甲立在房中,就和没事人一样,不但不跟着追赶,王子春穿到背后的时候,连头也不回一下。见王子春始终不敢近身,忍不住笑道:“老哥只管是这么跑,快是快极了,无奈与我不相干,我不是说了要你尽力量出手吗?我遍身都可以打得。”王子春因一连几次引不动霍元甲,又听了这些话,只得认真出手了。
他以为霍元甲既不回顾,从背后下手,必比较正面安全。他的脚下功夫最好,即飞起右腿,向霍元甲脊操下踢去。霍元甲似乎不知道,绝不躲闪,一脚踢个正着,彷佛是踢在一大包棉花上,又像是踢在气泡上,原是又空又软的。不过在脚尖踢着的时候,微觉震动了一下,当时也不介意;接连又对准颈项下踢第二脚,这回震动的力量就大了。
王子春的身量不高,要向霍元甲颈项下踢去,身体自然非腾空不可;身体既经腾空,便受不了很大的震动。只震得全身如被抛掷,喜得桌椅早经移到房外,不然这一跤必跌在桌角上,难免不碰伤筋骨。因跌在地板上,刚一着地,就想跳了起来;不料霍元甲本是立着不动的,此时却动的意外的迅速,不待王子春跳起,已翻身伸手将王子春的胳膊捉住,一把提了起来,一面向立在房门看的刘震声说道:“快端椅子进来给王先生坐罢,恐怕王先生的腿,已受了一点儿轻伤,站立不得。”
王子春听了,那里相信,连忙挣脱霍元甲的手说道:“不妨不妨,腿倒还好,不曾受伤。”说时刘震声已将靠椅端进,送到王子春跟前,王子春还打算不坐,然此时已觉得两脚尖有点儿胀痛了,故意一面在房中行走着,一面说道:“我此番真不枉来上海走这一遭,得亲自领教了霍先生这种使人意想不到的武艺。我几岁的时候,就听得老辈子谈三国演义,说赵子龙一身都是胆,我看一上先生的武艺,可以说是一身都是手。不知这种武艺,是如何操练成功的?”
霍元甲笑道:“老哥过誉了,老哥的脚尖踢到我脊梁下,我那受踢的地方,临时能发出力量来抵挡,颈项下也是如此,其原因就在平日练拳的时候,动作迟缓,通身全不用气力。凡是练拳用气力的,便练不出这种功夫来。”
王子春问道:“这是什么道理?”霍元甲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平日练拳用气力,在练的时候,气力必专注一方,不是拳头,便是脚尖,或肩或肘、或臂臀或膝,除了这些有限的地方而外,如胸腹背心胳膊等处,都是气力所不能到的。我家迷踪艺,在练的时候不用气力,便无所谓专注一方,平时力不专注,用时才能随处都有,没有气力不能到的地方。”王子春此时在房中行走着,觉得两脚尖胀痛得越发厉害了,并没有气力,支不住全身,只好坐下来红着脸说道:“霍先生说我两腿受伤,我初不相信,此刻胀痛得很厉害,觉得软弱无力,恐怕真是伤了,请霍先生替我瞧瞧罢。”
霍元甲点头道:“这种伤没有妨碍,是因一部份气血皆不流通的缘故,用酒一推拿,立时可好。”随叫茶房买了一杯高粱酒来,教子春将鞋袜脱了,只见两脚自脚尖以上,直到膝盖都肿了,右脚肿的更大。霍元甲一面用手蘸了酒推拿,一面指着右脚说道:“这是踢在我脊梁下的一脚,因你踢时站在地下,一时退让不及,完全受了我的回敬。这左脚踢在我颈项下,踢时全身悬空,虽跌了几尺远近,受伤却轻微些,即此也可以看出老哥脚下的功夫了得。若是脚下功夫不甚高强的,第一脚就站立不牢,不能有第二脚踢出来了。”王子春听了,五体投地的佩服。说也奇怪,两脚正在又肿又痛,经霍元甲推拿不到一刻钟,看看恢复了原状,霍元甲教王子春起身走几步试试。
王子春走了几步,对着霍元甲扑翻身躯便拜。霍元甲连忙扶起笑道:“老哥为何忽然行此大礼?”王子春道:“我明知先生不能收异姓徒弟,只是方才农先生曾说已经写信回家乡去,征求贵家族的同意;如果贵家族回信允许收异姓徒弟了,那时必得首先收我这徒弟。”霍元甲道:“我历来存心,恨不得全中国人,个个都会武艺。我族人允许之后,无论何人,我都欢迎在一块儿练习,何况老哥已有这么好的根柢。”
说话时王子春已将衣服鞋袜穿好,忽有茶房擎了两张名片进来,直递给霍元甲道:“外面一个中国人,一个西洋人,口称要会霍大力士。”农劲荪听说有西洋人来,连忙趋近霍元甲看名片,只见一个名片上印着英商嘉道洋行出口部买办罗显时,一张是嘉道洋行总理班诺威。
霍元甲问农劲荪道:“农爷认识这两人么?”农劲荪道:“不认识,这必是闻名来拜访的。不问他们来意如何,他既来访,总以会面为是。”遂向那茶房说道:“请他们进来。”王子春见有客来便作辞去了。
农霍二人送出房门,恰好茶房引着罗显时班诺威操着很生硬的中国话,迎着霍元甲问道:“先生不是霍大力士吗?”霍元甲笑应道:“兄弟姓霍,名叫元甲,不叫大力士。”班诺威笑嘻嘻的伸手与霍元甲握手。又迎着农劲荪说道:“我知道你是农先生,那日在张家花园听农先生演说,佩服佩服!”说时也握了握手。
罗显时也与农霍二人握了手说道:“班先生也是英国一个最喜研究体育的人,拳术在英国很负声望。近年来虽在上海经商,然对于体育拳术,仍是不断的练习;凡是世界有名的体育家或拳术家,无论是何国的,到上海来了,他无不去拜访,及开会欢迎的。
“日前听人说霍先生到了上海,他就想会面,逢人便打听霍先生的住处,无奈朋辈中少有与霍先生接近的。直到那日张家花园擂台开幕,他才邀我同去,亲见霍先生三次与那姓趟的动手,据他的眼光看,霍先生的本领,比那姓赵的高强十倍;其所以到第三次才分胜负,是霍先生富有武术家高尚道德,不愿使姓赵的名誉上受损失的缘故。当时我也在台下看,却不曾看出这番意思来,不知霍先生当时的心理,是否确是如此?他要我当面问问,以证实他的眼光。”霍元甲含笑没有回答。
农劲荪在旁答道:“班先生的眼光不错,霍先生确是没有将姓赵的打败的心思,无如姓赵的不知道,非到一败不可收拾,不肯下台。”
罗显时道:“当时交手的情形,我也在场看的很明白,本来与班先生所观察的相似。我之所以不相信有这种事,是因为觉得于情理不大相合。霍先生既摆下挡台,当然免不了与人交手,平常交手尚是求胜不求败,何况摆擂台呢?我想霍先生如果是存心让那姓赵的,姓赵的应该明白,即算第一次误认霍先生的本领,赶不上他,第二次总应该明白,何以在台下看的人,都看出霍先生的本领高过姓赵的十倍,而亲自与霍先生交手的,倒不知道呢?岂不太奇怪吗?”农劲荪笑道:“在台下看的,也不见得有多数人能看出来,能像班先生这样有眼光的,休说外国人,就是中国人,能看出的也少。当时霍先生的高足刘君,尚且不曾看出,旁人就可想而知了。姓赵的年轻经验少,加以心粗气浮,只看他将要上台时的情形,便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浑人了。他不明白霍先生的用意,也无怪其然。若是换一个稍稍精明的人,何待打到第三次,只一交手便应知道自己的本领,相差太远了。”
班诺威说道:“我不曾学过中国的拳术,也不曾见过中国拳术家正式决斗,胜负要如何分别,我还不知道。不过我那日见霍先生与姓赵的相打,连打三次,霍先生神气非常安闲,应付非常自然,姓赵的就累得满头是汗,脱了衣服还喘个不止,有好几次显得手慌脚乱。霍先生的手掌,每次打到姓赵的身上,只轻轻的沾一下就收了回来;姓赵的手掌脚尖,却一下也沾不到霍先生身上,这不是霍先生的本领,高强到十倍以上,断不能打出这般现象。”霍元甲很吃惊似的对班诺威拱手笑道:“班先生的眼光真了得。”农劲荪也跟着称赞道:“即此一番观察。就可想见班先生的拳术功夫,绝非寻常的拳术家可比,实可钦佩。”
罗显时道:“班先生今日邀兄弟奉访霍先生的意思,是因诚心佩服霍先生的本领,准备明天下午四点钟,在敝行开一个欢迎会,欢迎霍先生和农先生枉驾去谈谈;不知明日下午四点钟以后,有没有别处的宴会?如与别处的时间冲突,就随霍先生约定时间也好。”
农劲荪道:“今日既承二位枉顾,兄弟和霍先生自应前往贵行奉看,我以为班先生不须这般客气,用不着开什么欢迎会,因此不必约定时间。霍先生是一个生性极爽直的人,生平最欢喜结交会武艺的人,像班先生这样外国的拳术家,尤愿竭诚交接,但不可拘泥形式。”班诺威道:“我与霍先生不是同国人,又是初次相交,非正式开会欢迎,不足以表示我钦佩的诚意。这次欢迎以后,随时请到敝行来玩,就用不着再闹客气了。明日午后若无他处宴会,四点钟时,决请两位到敝行来。”霍元甲见班诺威说的很诚恳,只得答应按时前去。班诺威见霍元甲答应了,才欣然称谢,起身与农霍二人握手告别而去。
霍元甲对农劲荪笑道:“看不出这外国人倒很有眼力,居然能看出我与东海赵交手的真假来。我想这人在英国拳术家当中,虽算不了极好的,也可算一个极细心的了。农爷看他明日的欢迎会,含了什么不好的意思在内没有?”
农劲荪道:“我不敢胡乱疑心他有什么恶意。但是这班诺威是个英国人,四爷现在正因和他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摆这擂台,他岂有不知之理?他们外国人比中国人不同,爱国心最重,无论英法德美各国,都是一样;只要是同国人被外国人欺侮了,没有袖手旁观不去帮助的。此刻虽还不曾与奥比音比赛过,不知将来谁胜谁败?只是双方既经签订赌赛之约,他英国人绝不愿意四爷打胜,是毫无疑义的。气量小些儿的英国人,甚至对四爷发生恶感。
“我因知道四爷的性格,自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心中便厌恶外国人,即此番耗费多少银钱,耽摆多少时日,也就是为不服这口气。所以一听罗显时说出欢迎的话,便设词推却。不料四爷被班诺威一阵话说的答应了,于今既已答应了他,明日只好按时前去。那王小乙说我们不应该先摆擂台后比赛的话,确有见地。我只虞奥比音因不知道四爷的本领怎样,恐怕临时比不过四爷,无法挽救,所以先托这班诺威和四爷试试;而这班诺或又不敢公然跳上擂台,与四爷见个高下,便托词开欢迎会,等我们到了他那洋行,再要求和四爷较量。”
霍元甲道:“我们提防了他这一着,便不要紧了。我两人明日到他洋行里去,他不要求较量便罢,若真个要求较量,我就说:现在摆设了擂台在张家花园,各报都登了广告,欢迎全世界的武术家来打,请到台上去较量罢!今日我是来赴欢迎会的,不是来打架的。是这么回答他,看他还有什么方法来试我的本领。”
农劲荪点头道:“当然是这么回答他,不过我们这种提防,只算格外的小心罢了。我们既凭律师保人签订了条约,他英国人就明知道四爷的本领比奥比音高强,除却自愿出五百两银子的罚金,临时不到外,没有反悔的方法。如果班诺威是要借这欢迎会,要求和四爷比较,在他洋行与在擂台,总是一样;在他洋行可以推到擂台,到擂台就无可推诿了,其结果不是一般吗?”
霍元甲问道:“外国人有不有什么毒药,可以下在饮食里面,使人吃了没有精神气力,或至患病不能动弹么?”农劲荪道:“这倒不曾听人说过有这种毒药,我只听得学西医的朋友说过,凡是毒药,不论其性剧烈与否,气味必是很重的;一到鼻端就觉得有一种很大的刺激性,除趁人病了服药的机会,将毒药放在药水里面,便不容易使人入口。若放在平常饮食品里面,是不能没有恶劣的颜色,及恶劣气味的。四爷顾虑嘉道洋行将有这不法的举动,我料尚不致有这么毒辣,总之我们随处留心罢了。”
二人正说话时,霍元甲忽听得彭庶白的口音,在外面和人说话,连忙起身朝窗外望了一望,回头对农劲荪笑道:“那日开擂的时候,有一个少年拾起东海赵一只皮靴,掷还东海赵,不偏不斜的正落在东海赵的头顶上,使满场的人都大笑起来;老彭认识那少年姓柳,我本想会会他,此刻老彭竟邀他同来了。”农劲荪还没答话,就见彭庶白率着一个长眉秀目的清俊少年进来,次第向霍农二人介绍。彭庶白并简单述说自己和柳惕安相识的原因。
霍农二人看了柳惕安这种轩昂的器宇,又知道他有特殊的能耐,自然都很表示亲热。柳惕安真是初出山的人,社会上交际的客套,一点也不懂得,对人不知道交情有深浅,是全凭自己的好恶,他自觉这人可喜,第一次见面,也亲热得和自家骨肉一样;若是他心里不欢喜这人,无论这人如何设法去亲近他,越亲他越不理会。
彭庶白将柳惕安这种性情说给霍农二人听道:“上海最阔的盛绍先大少爷,因知道柳君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有心想结交,每天把汽车开到棋盘街柳君寓所门口停着,听凭柳君坐着兜圈子或拜客。偏遇着柳君是一个最慈心的人,他说汽车在人多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动辄把人家的性命撞掉,是一件极不祥的东西,稍具天良的绝不肯乘坐。盛绍先说:‘多少外国阔人,出门多是用汽车代步,这是文明国的交通利器,如何乘坐不得。’柳君听了怫然说道:‘马路上步行的中国人多,外国人从来不把中国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只图一己舒服,当然不妨乘坐汽车。我天生了一对腿,是给我走路的,用不着坐这杀人的东西。’
“盛绍先没法,只得顺从柳君的意思,自己也不坐汽车,终日陪着柳君步行到各处游览,不是进酒馆,便是进戏场。一连几次之后,柳君又厌恶起来,昨日竟躲到舍间来,不敢回寓所去,恐怕盛绍先纠缠不清。昨日柳君在舍间吃了晚饭,我陪他去马路上闲行,无意中倒救了一个少妇;穷源究委,这番救人的功德,要算是盛绍先的。”
霍元甲笑问道:“怎么你们在马路上间行,能救一个少妇,究是怎么一回事?”彭庶白笑道:“在上海这万恶的地方,像这夜这种事,原是很平常的。不过昨夜我与柳君只有两个人,对方约有四五十个莽汉,被柳君打的十分痛快。直到此刻,我想到当时的情形,就觉高兴。所以愿意说给两位听听,也使两位快活快活。”农劲荪笑道:“说得这般慎重,益发使我欢喜听了。我与四爷正觉寂寞,请说说开心的事正好。”
彭庶白道:“我们昨夜在小广寒书场里听了一阵书,不知不觉的到了十二点多钟,天又正下着小雨,街上行人稀少,街车也不见一辆。柳君坚执不肯先回寓所,要送我步行回家,我因他盛情难却,便并肩旋说旋走。在大新街忽发见一个身穿青素缎衣的少妇,苗条身材,面貌生得很娇美,右手提一只不到一尺长的小皮包,显得非常沉重;左手提着一个更大的衣包,边走边叫街车,一听便知道不是下江口音,并且不是常在街上叫车的。这时我们都叫不到车,这女子自然也叫不着。他不叫这一阵倒好了,只因叫的不是下江口音,又不是平常的叫法,反惹得那街上几条弄堂里的流氓注了意。大家跑出来一看,见是这般单身一个少妇,两手提的虽看不出是什么,然就他身上的装束,及皮包沉重的模样,都可以看得出是可扰之东。那些流氓从那里得到这种机会,一个个正如苍蝇见血,半点也不肯放松。
“当时我两人本与那少妇相离不近,那些流氓知道不是一路的,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只紧紧的跟着那少妇背后行走,那种鬼鬼祟祟的情形,落在我们眼里如何不知道呢!柳君悄悄的对我说道:‘我看这些东西对待这女子,简直和我那夜所遇的情形一样。’我点头道:‘只怕这女子不能和你一样,将这些东西打个落花流水。’柳君笑道:‘这些东西倒霉,凑巧遇了你我两人,那怕此去是龙潭虎穴,我两人也得暗中保护这女子;不送这女子到平安的所在,你也不要回家,不知你的意思怎样?’我此时故意说道:‘上海这种欺负单身人的事很多,负有地方治安责任的巡捕警察,尚且管不了,我两人恐怕不能管这些闲事。’
“柳君听了,忿然说道:‘我就因为巡捕警察都不管,所以用得着我们来管,若是巡捕警察能管,便不与你我相干了。你在上海住得久,看得多,不觉得怎样;我初见这种事,简直觉得心痛,再也忍耐不住。你若不愿意管,只管请便,我一个人也得管。’说着掉头不顾,将去赶上那少妇。我这时甚悔不应该和柳君故意开玩笑,连忙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这种事我岂有不管之理!休说还有你这样好帮手在此,就是我一个人遇着也不能眼望着一个单身少妇,被一群流氓欺负,不去救援。不过我们得慎重,我们只有两个人,流氓是越聚越多的;我们的目的,是在救这少妇出险,打不打流氓是没有关系的。我们须不待流氓动手,择一个好堵截的地方,先把这些流氓堵住,使少妇好脱身。’柳君自是赞成我的办法,我们既决定了主意,便不敢和少妇相离太远了。
“那少妇边走边回头看那些流氓,显出很惊慌的样子,喜得是一双天足,还走动得快,急往前行走。看他走路的方向,好像是上北车站去的。走不到十多分钟的工夫,将近一条小河,河上有一条小木桥。少妇走近桥头,我便拉柳君一下道:‘这地方最好没有了,我们先抢上桥去罢!’柳君的身法真快,一听我这话,简直比射箭还快,只见影儿一晃,他已直立在桥中间,翻身面朝来路站着;紧跟在少妇背后的几个强霸流氓,忽然见桥头有柳君从空飞下,将他们去路截住,独放少妇走过这桥去了,只气的拚命撞上去。
“柳君在桥上一跺脚喝道:‘谁敢过去!’那几个流氓见柳君形象并不凶恶,斯文人模样,以为几个人齐冲上来,必能冲过去。谁知冲在前面的一个,被柳君一手抓住顶心发,正和抓小鸡一样,提起来往河中便摔。那时河中并没有水,只有一两尺深的烂泥,流氓被摔在烂泥里,半晌挣扎不起来。第二个不识趣的流氓,想不到柳君的手段这般毒辣,打算趁柳君立在桥左边的时候,从右边跑过去,不提防柳君手快,拦腰一把拖过来,双手举起,对准还立在桥头下的几十个流氓摔去,这一下被摔倒的,足有十多个。不过柳君双手举起那流氓的时候,已有三四个乘机冲过桥去了,不顾一切的放开脚步去追那少妇!那少妇已是提心吊胆的逃走,忽听得背后有追赶的脚步声,只急得一路向前奔跑,一路大喊救命!”
霍元甲听到这里着急道:“柳君在桥上打流氓的时候,难道你远远的立着旁观吗?怎么让流氓冲过桥去了的呢?”
不知彭庶白怎生回答,那少妇怎生脱险?且俟第七十三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