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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三老头计议捉强盗 一铁汉乞食受揶揄

近代侠义英雄传 平江不肖生 5332 2023-02-02 16:35

  话说何载福这个捕头,虽是终身吃衙门饭的人,却很有侠气,生性爱结交朋友,挣下来的钱财,都用在朋友交际上,所以到老没有多少积蓄,但他虽没有积蓄,只因少时结交的朋友多,大家都肯帮助他,他自己没多大的武艺,而江湖上有能耐的人,多和他有交情,多愿供他的差遣。他当捕头的时候,遇有难办的窃案盗案,只须邀集几个熟悉江湖情形的人,帮同办理,没有办不活的。

  他的声名,因此一日高似一日。近二十年来,他虽休职在家,不问外事,然陈广泰、张燕宾在广州,接二连三,做出好几桩惊人的窃案,消息传遍了广州城,何载福是个老当捕头的人,这种消息,到了耳里,如何能忍得住,坐视不理呢?他外甥赵得禄,也不断的到他跟前,报告各商户失窃的情形,何载福很费了一番调查功夫,知道做案的,不止陈广泰一人,必有由外省新来的大盗。料知这案不容易破获,恐怕一般捕役,被比不过,来找自己帮忙。

  预先嘱咐了家下人,如县衙里有人来,只说病在沉重,正准备后事。邹士敬是个老文牍,深知何载福的性格,并和赵得禄的关系。何载福这日见是县官饬人来传,并非捕役来求助,已料知推病不能了事,次日早,更听得赵得禄来说,昨晚又出了大窃案,并杀伤了失主,就决计去乡下躲避,免得因这案,坏了自己一生的名誉。赵得禄回衙,将何载福要去乡下躲避的话,漏给邹士敬听了,所以邹士敬催杜若铨快去,并不是邹士敬有预知的能为。再说何载福见县官亲来恳请,不能置身事外,送杜若铨走后,即回到家中开发了轿夫,派人去请他多年的好友,刘清泉卢用广二人,前来计议。

  刘、卢二人,都是广东有名的把势,年纪虽都有了七十多岁,本领尚是三五十人,近他们不得,每人教了百几十名徒弟,在广州市的潜势力,确是不小。何载福当捕头的时候,得刘卢二人帮助的次数极多,因二人合共有三百来名徒弟,遍布广东各中下社会,消息极灵通,办事极顺遂,每逢重要案件,得了花红,何载福自己一钱不要,全数分给刘卢二人的出力徒弟,因此两部份的徒弟,也都乐为之用。

  这回何载福,派人把刘、卢二人请了来,对二人说了杜县官亲来恳请缉盗的话,求二人出来帮助。刘清泉问道:“老哥已答应下来吗?”何载福道:“自然是已经答应了,才奉请两位出来帮助。”刘清泉道:“老哥歇手在家多年了,衙里一般哥儿们,没一个是老哥手下的人,要办这样的大案子,呼应不灵,是难办的。五千两的花红,谁不想得,老哥有什么方法,能使那一般哥儿们,听老哥的调度,没有掣肘,这案才可办得。”

  何载福道:“我也虑到这一层了,等歇我到衙里去,得和杜大老爷说明,答应事不掣我肘,我才肯承办这案,不然,我已歇手多年了,又有这么一大把子年纪,冤里冤枉的,送了这条老命,真犯不着。”卢用广点头道:“老哥分上的事,我二人没有推诿的道理,依我的愚见,与其用那一般不中用的哥儿们,处处不能得力,不如索性老哥在杜大老爷面前,一力承当下来。老哥今年八十三岁了,像这么的大案子,莫说老哥已经歇手多年,便是不曾歇手,此生也不见得还有第二次。我二人帮助了老哥三十多年,俗语说得好,临了结大瓜,我们三个老头子,就临了结起这大瓜看看,要他们那般饭桶,干什么呢?”刘清泉立起身,对卢用广举着大拇指笑道:“倒是你有气魄,一定是这么办。”

  何载福高兴道:“这倒也使得,我拚着这条老命不要,有两位老弟肯这么出力帮助,愁办不了吗?两位请在这里坐坐,我就上衙里走一遭。”刘清泉摇头道:“我二人坐在这里,没有用处,我们各去干各人的事,今夜在我家相会。”何载福、卢用广同声应好,于是三个老头儿,一同出来。刘卢二人,各自回家布置。何载福走到县衙,杜若铨正在等得心焦,又待派人来何家雇请,见报何载福到了,一迭连声的叫请进来。门房直引何载福到签押房,杜若铨已立着等候。何载福年纪虽老,脚步比少年还要矫健,当下抢行几步,将要屈膝下去,杜若铨慌忙扶住,携了何载福的手笑道:“老英雄并非我的属吏,这回肯回来,我已是盛情的了不得。”说时,随手纳何载福坐下。

  何载福当捕出身的人,见了本籍知县,那里敢坐呢?杜若铨推了再四,才坐了半边屁股。杜若铨开口问道:“小丑如此跳梁,弄得广州市内的人,寝不安席,老英雄有什么好方法,替广州城除了这个大害。”何载福抬了一抬身子说道:“回禀大老爷,小的看这偷儿的举动,好像是有意在广州市逞能,所以第一次,便偷杉木栏李大人府里的珠賨,大老爷前夜在街上瞧见的,是两条黑影,小的也猜不只陈广泰一个,小的并无旁的好方法,依小的推测,这两贼正在得手,必不肯就往别处去。小的已布置了人,就在今夜,专等两贼到来,叨庇大老爷的福德,两贼之中,只要能破获一个,便好办了。”

  杜若铨喜道:“能拿住了一个,那一个就有天大的胆量,料他也不敢再在这里做案子了。你办这案,须用多少捕快,说出来,好挑选眼捷手快的给你。”何载福道:“不是小的说,现在所有的捕快,不能办这案子,只因小的当时供职的时候,所有合手办事的人,此时一个也不在此了,不曾同办过案的人,不知道每人的性情能耐,不好摆布。办这种案子,调度一不得法,案子办不活,还在其次,怕的就怕反伤了自己的人。”

  杜若铨点头道:“话是不错,不过一个捕快也不要,老英雄一个人怎么办呢?”何载福遂将刘、处二人,愿出力帮助的话,说了一遍。杜若铨道:“赏格上已经说明了,不论何色人等,但能人赃并获的,立刻赏银五千两。”何载福听了,口里不便说,心想这么大的赃物,好容易都搜获到手,并且从来没有赃物,全不走失些儿的道理,好在我并不希罕这笔赏银,将来这案,就办得完美,五千两赏银,只怕也要被这位大老爷赖去几成。

  当下没什么话可说了,即作辞出来,回家整理多年未用的器械,黄昏时候,就到刘清泉家来。卢用广已带了八个徒弟,在刘清泉家等候。刘清泉也把就近的徒弟,传了十多个在家。二人的徒弟,多是能高来高去的,不过刘清泉的百几十名徒弟当中,只有两个徒弟最好,一个姓谢名景安,一个姓蔡名泽远,两人都是番禺的世族,几代联姻下来。谢景安的妻子,是蔡泽远的胞妹,两人少时同窗读书,彼此感情极好。谢景安欢喜武艺,延了师傅在家,早晚练习,只练了两个月。平日谢景安和蔡泽远,相打玩耍,谢景安总是打不过蔡泽远,因为谢景安比蔡泽远小两岁,身体也瘦弱些。及谢景安从师傅,学了两个月武发之后,相打起来,蔡泽远那里是谢景安的对手呢?一动手就跌了。起初蔡泽远不知道谢景安正在练武,还不相信自己是真打不过,一连跌了好几交,爬起来怔了半晌,谢景安说出练武的原故,才相信自己是真打不过了,便要求谢景安介绍,也从这一个师傅学习。

  那时谢景安家所延聘的武师,是一个流落江湖的铁汉,姓李名梓清,善使一把单刀。人家都呼他为单刀李,他自己也对人称单刀李;他从不肯向人说出籍贯,江湖上也就没人知道他籍贯的。看他的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流落在广州市,只随身一条破席、一把单刀,身上的衣服,不待说是褴褛不堪。在广州市中行乞,没人听他说过一句哀告的话;到一家铺户,总是直挺挺的,立在柜台旁边。给他饭,他便吃;给他钱,他只摇摇头;给他的衣服,他连望都不望。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要钱,不要衣服。他说广东用不着衣服,每日只要得饱肚腹;钱也无用处,并且衣上没有口袋,有钱也无处安放。人家给他饭吃,他从来不肯伸手去接;教人把饭搁在什么地方,他再拿起来吃。有人问他,带了这把刀,有何用处?为什么不变卖了,换饮食吃。他说“刀就是我,我就是刀”,怎能变卖?人要他使刀给大家看看,他问都是些什么人要看。何必行乞?在旁边的人,就你一句我要看,他一句我要看。

  他向众人哨了一眼,哈哈笑道:“那里有看刀的人哟。”笑着提步便走。是这么好几次,广州市的人,气他不过,弄了些饭菜,给他看了。说道:“你肯使刀给我们看,这饭菜就给你吃,你不使,莫想。”他头也不抬,向地下唾一口就走。如此接连好几日,一颗饭也不曾讨得进口,饿得不能行走了,就躺在一家公馆大门口的房薄下。这公馆是谁家呢?就是谢景安家里。谢景安的父亲谢鹤楼,是个很有胸襟,很有气魄的孝廉公。

  这日听家人来报,大门口躺着一个如此这般的叫化,谢鹤楼心中一动,即走出来看,见李梓清的仪表,绝不是个下流人物,便俯下身子,推了一推李梓清,问道:“你是病了么?”李梓清摇头道:“我有什么病?”谢鹤楼道:“我听说你因不肯使刀给人看,所以饿倒在这里,是不是有这回事呢?”李梓清道:“谁是看刀的人?却教我使。”谢鹤楼叹了一声气道:“虽说他们不会看刀,但是你为要换饭吃,又何妨胡乱使给他们看看呢?”李梓清鼻孔里哼了声道:“我忍心这般糟蹋我这把刀时,也不至有今日了。请不用过问,生有来,死有去!古今地下,饿死的岂只我李梓清一人?”

  谢鹤楼一听这话,心里大为感动,不觉肃然起敬的说道:“当今之世,那里去寻找足下这般有骨气的人,兄弟很愿意结交,足下能不嫌我文人酸腐么?”李梓清听了这几句话,才把两眼睁开来,看了谢鹤楼雍容华贵的样子,也不觉得翻身坐了起来说道:“先生不嫌我粗率,愿供驱使。”谢鹤楼大喜,双手扶李梓清起来,同进屋内。谢鹤楼知道饿久了的人,不宜卒然吃饭,先拿粥给李梓清喝了,才亲自陪着用饭,又拿出自己的衣服,给李梓清洗浴更换,夜间还陪着谈到二三更,才告别安歇,简直把李梓清作上宾款待。

  李梓清住了半月,心里似乎有些不安,这日向谢鹤楼说道:“先生履常处顺,无事用得我着,我在先生府上,无功食禄,先生虽是富厚之家,不在乎多了我一人的衣食,只是我终觉难为情,并且我感激知遇,也应图报称一二,方好他去另谋事业。我从小至今,就为延师练习武艺,把家业荡尽,除练得一身武艺之外,一无所长,我看令郎的身体很弱,能从我学习些时,必然使他强健,读书的事,也不至于荒废。”

  谢鹤楼接李梓清进公馆的时候,心里已存了要把儿子谢景安,从他练武的念头。只因李梓清是个把武艺看得珍重的人,自己又是文人,全不懂武艺;恐怕冒昧说出来,李梓清不愿意教。打算殷勤款待半年,或三五个月,再从容示意。想不到李梓清只住了半个月,就自己说出这话来,当下欢喜得什么似的,实时教谢景安过来,叩头拜师。

  这景安这时才得一十四岁,早晚从李梓清练武,白天去学堂里读书。武艺一途,最要紧的,是得名师指点;没有名师,不论这人如何肯下苦功,终是费力不讨好;甚至走错了道路,一辈子也练不出什么了不得的能为来。李梓清的武艺,在江湖上是一等人物,他当少年练习的时候,花拳绣腿的师傅,延聘了好几个;七差八错的练习,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道路,家业差不多被那些花拳绣腿的师傅骗光了。末后才遇了一个化缘的老尼姑,来他家化缘。

  他家的祖训,不施舍和尚道士;门口贴着一张纸条儿,上写“僧道无缘”四字。那老尼姑把钵进门,正遇着李梓清因和债主口角生气,恶狠狠的对老尼姑说道:“你不瞎了眼,怎么会跑到这里面来呢?”老尼姑却不生气,仍是满面堆笑的说道:“因为不曾瞎眼,才能到施主这里面来募化,若是瞎了眼,就要募化到卑田院去了。”李梓清更加有气,指着大门厉声说道:“僧道无缘四字,不是写给你们这班东西看的,是写给猪和狗看的吗?”

  老尼姑听了这几句话,即正色说道:“施主不肯施舍也罢了,何必如此盛气凌人。常言不看僧面看佛面,贫僧不曾强募恶化,施主这种形象,实在用不着。”说完,转身要走。李梓清性情本来急躁,又不曾出外受过磨折;平日两个耳朵里面,所听的都是阿谀奉承的话,那曾受过人家正言厉色的教训。老尼姑说的这派话,表面上虽像客气,骨子里简直是教训的口气,羞得李梓清两脸通红,没话回答。少年气盛的人,越是羞惭,便越是气忿,一时按捺不住,就大喝一声道:“老鬼,倒敢数责我么?不要走,我偏不看佛面,看你这老鬼,能咬了我鸡巴!”一面骂,一面抢步上前,伸手去捉老尼姑的肩膊,谁知手还不曾伸到,老尼姑已反手在他脉腕上,点了一下,伸出的这条膀膊,登时麻木了,收不回来。

  他还不知道见机,手腕被点不能动了,又提腿猛力踢去,老尼姑仍用一个指头,顺势点了一下,这腿也麻木了。老尼姑指着李梓清的脸说道:“你生长了这么大,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不是个全无身分的人,怎的这般不懂道理?我是个尼姑,又有这大的年纪,你一个男子汉,身壮力强,应该欺负我这样的人吗?大约你父母是不曾教训过你的,我这回代替你母亲,教训你一番,你以后切不可再欺负年老的人了。休说是女子,男子也不应该。你听遵我的教训,我就把你的手脚治好,不听遵我的教训,我治好了你的手脚,怕你又去打别人,就是这样直手直脚的,过这一辈子罢。”

  李梓清受了这两下,忿怒之气,倒完全消了。心想我从了这多的师傅,花了这多的钱练武艺,我自以为武艺,已是了不得了,就是那些师傅,也都恭维我不错,怎么今日这么不济呢?我若能从了这样一个高明师傅,岂不是我的造化吗?李梓清主意既定,连忙说道:“听遵师傅的教训,求师傅治好我的手脚,我还有话求师傅。”老尼姑笑道:“能听遵是你的福分。”随用手在李梓清手脚上,摸了几摸,立时回复了原状,一些儿也不痛苦。李梓清将手脚伸了两伸,即往地下一跪道:“我要求师傅,收我做个徒弟,我愿意将所有的家产,都化给师傅。”

  不知老尼姑怎生回答,且俟第二十八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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