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剑秋把那道人踢倒,自己仍伏在暗隅,潜窥动静。那位周仓将军也虎吼一声,跳了出来,手起刀落,早把那妖道劈作两段。横着刀哈哈大笑,遂一步一步走将出去。
剑秋很有些怀疑,便轻轻地随在他的后面,转了一个弯,绕到大殿上,周仓跳进店去。剑秋觉得好不奇怪,难道真的周仓将军显圣吗?隐在窗外偷瞧,见他已立在周仓神像之前,独自说道:“俺借了你的东西,已把妖道淫妇杀掉,现在奉还你吧。”说着话,把青龙偃月刀插在周仓手里,脱下战甲和笠帽,仍穿在周仓神像身上,回身走出殿来。剑秋躲在黑暗中,月光下瞧那大汉虬髯黑面,果然象个活周仓。不知是哪里来的侠士,假扮着周仓将军去诛那妖道淫妇,可称我的同志。不要错过了他,待我上前去向他问个明白吧。
剑秋想定主意,正要露面,忽听殿后叱咤一声,跳出一个黑衣道人来,手握双股剑,状貌狰狞可怖,和方才那个妖道又不同了。他见了虬髯双汉,猛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子,胆敢杀死我弟!不要走,我与你拼个死活。”那虬髯大汉立定身子,从身边拔出一柄短刀来,说道:“你们都是害人的妖道,待我索性杀了你吧。”那道人怒不可遏,挥动双剑,径奔大汉,一剑向他头上劈下。虬髯大汉横刀抵住,两个人在大殿庭心之中酣斗起来。剑秋觉得那道人的双剑十分厉害,上下飞舞,如两条蛟龙,将那虬髯大汉紧紧裹住。大汉的本领虽也不弱,可是手中拿的是小刀,不免有点吃亏。
两人一来二去地斗了五六十回合,那道人一心为弟复仇,愈战愈勇。大汉手中的刀法却渐渐散乱,久战下去,必将失利。剑秋暗想:“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的?那大汉已代我杀却妖道淫妇,不失为一侠义之士。现在又来了这道人,武艺高强,他已被围困,我理当相助一劈,救他出险的。”于是拔出惊鲵宝剑,一跃而出,青光一道,飞奔道人头上。
道人正要乘隙而入,伤大汉之命,不料蓦地里又杀出一个人来,便退后一步,将双剑交叉架住,说道:“你又是哪里来的人,跟祖师爷作对?”剑秋道:“嘿!你等为何在此不守清规,强娶人家妇女,又和洪泽湖的水寇相通,自然是地方上的败类。我乃昆仑门下的岳剑秋便是,你们撞在我的手里,末日已至了。”道人闻言大怒道:“姓岳的,不要口出狂言,我一向听得你们专和我等江湖上人作对。别人见你惧怕,你家祖师爷却要和你见个高低。”遂舞起双剑杀将起来,剑秋不慌不忙,将惊鲵剑架住。
那大汉听得此人就是岳剑秋,前来相助,不由精神抖擞,也挥动短刀共战道人。这样又酣战了一百多合,道人见剑秋剑术精妙,大汉又苦斗不休,心中未免有些焦躁,略一松懈,被剑秋一剑从后面刺到腰里来,急忙把右手的剑去格住时,剑秋迎着他的剑口向上一削,只听呛啷一声,那道人右手的剑早被剑秋削去一截,这便是惊鲵宝剑的威力了。道人喊得一声“啊哟!”连忙跳出圈子,向大汉虚晃一剑,飞身跃上屋面,向后面奔逃。大汉喝一声:“哪里去!”跟着耸身向上,紧紧追去,剑秋当然也上屋同追。那道人逃到后面的围墙边,飘身而下。剑秋和那大汉一同跳下追赶前去,大汉在前,剑秋在后。
那道人见二人追赶不舍,回身将手一抬,便有一件小小东西向大汉头上飞来。剑秋眼快急喊:“妖道休放暗器!”大汉闻言,一低头,让过暗器,那东西就向剑秋身前飞至。剑秋伸开左手,顺势一接,早接在手里,乃是一枚小小的金钱镖,遂向地上一丢,飞步追去。
前边正是一带松林,那道人已逃进林子里去了。大汉还想追去时,剑秋止住他道:“林子里十分黑暗,那妖道又会飞镖。我们倘然追入林中,必受他的暗算,不如由他去吧。
所谓遇林莫追,便是这个意思。”那大汉回身答道:“岳先生说得不错,但便宜这妖道了。”剑秋道:“谅他总有恶贯满盈的日子。请问壮士,你从哪里来的?假扮周仓斩掉那妖道淫妇,我在暗中瞧得清楚,好不爽快。后来,见那道人和你狠斗,恐你吃亏,故出来相助一臂之力。”
虬髯大汉答道:“那黑衣道人果然厉害,幸蒙岳先生前来援助,方把他击退。否则今晚俺一家要失败在他的手里的了。岳先生是昆仑剑侠,俺一向很是景慕的。俺姓戴,单名一个超字,别号赛周仓,常在山东道上厮混。今番有事南下,至京口回来时,在淮安城里逢见一个朋友,他是曾被这里的妖道欺负过的。他告诉俺说,在此间关帝庙里有两个妖道,乃是弟兄二人,长名永安,次名永宁,时常鱼肉乡民,强夺田地,霸占人家妇女,荒淫酒色,且和盗匪结识。俺起了不平之念,在夜间来此窥探,见了大殿上周仓将军的神像,便想起了俺自己的诨名,心生一计,把周仓的战袍披上,拿了周仓手里的刀到里面去把妖道淫妇杀却。想不到岳先生在暗中早已到此。”
剑秋笑道:“那个永宁妖道从房里逃出来时,曾被我踢了一脚,所以倒地。”
虬髯大汉道:“原来如此,岳先生的本领高强,俺竟没有觉察,真觉惭愧极了。俺们后会有期,再见了。”说罢!向剑秋深深作了一揖,回转身拔步便走。剑秋见戴超走了,也就回转自己的旅店。他从屋顶上飞身进去时,听得店主呻吟的声音,暗想:“他睡在这里,还没有知道他的妻子已给人家杀死在庙中呢。其实这种淫妇与禽兽无异,杀却了没有什么可惜的。”
剑秋这样想着,回到房里时,见程远、慕兰、玉琴三人都已坐在那里,一见剑秋回来,大家就问他到哪里去了。剑秋遂把自己窃听店主母子说话,以及独探关帝庙巧遇戴超杀却妖道淫妇的一回事告诉三人知道。玉琴道:“那个戴超也是个草莽游侠,你没有问明他的底细,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剑秋道:“此人胆壮心粗,见了他,便要使我想起宇文亮了。他说了几句话就走的,我因恐这事泄露,所以没有邀他前来。”
程远道:“我一觉睡醒,见床上少了剑秋兄,连忙起身一看,室中没有你的影子,我以为你出去便溺了,遂也从窗里跳了出来,四处打了一个转,仍不见你,好不令人惊疑。于是我遂唤醒她们二人,说你突然失踪,大家十分奇怪,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此间人地生疏,又在夜深,叫我到哪里去找你呢?正在商议,恰喜剑秋兄已安然回寓,不知你忽然到了外边去做了这么一回事。真是凡事听在你的耳朵里,就不肯轻易放过的了。”剑秋哈哈笑道:“我真喜欢多事,但今晚我若不到那边去时,那戴超虽然乔扮周仓显圣,也许要失败在那两个妖道手里的。现在我去援救了他,心中觉得很是爽快。那淫妇好象他代我诛却的啊。”
大家谈了一刻话,将近五更,依旧上床去睡了。
天明时,大家起身盥洗,吃早饭,忙得店徒和老妪屁滚尿流。剑秋付钞时,多赐了一点银子,老妪欢天喜地的亲自出来道谢。四人于是带了行李,骑着牲口,骡夫随后跟着,一齐向淮安城赶奔而去。午前已到了淮安,那地方风俗闭塞,市面也不热闹,名胜之地也少,无可留恋。却见街道上三三两两的都是兵士,来来去去,挺胸凸肚,似乎十分威风。有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手中提着一网篮的碗朝前走着,对面跑来两个兵士,他刚想避向道旁让路时,肩上已撞个着,一篮的碗都跌翻在地,乒乒乓乓地大半都已粉碎。
那商人喊了一声:“啊哟!”兵士却大声嚷道:“谁叫你眼珠子没有张开,走路撞到你老子身上来,干我屁事。”说毕扬长而去。那商人见兵士蛮不讲理,奈何他不得,只得蹲在地下捡点没有破碎的碗盏,口里却咕着道:“这些兵士在此横行无忌,只会欺侮良民。本来调他们去剿水寇的,反而被水寇杀得落花流水地败回来。一些不中用,却耀武扬威,给我们小百姓看。今天我被他撞着,反骂我没有眼珠,真是我的晦气,活见鬼!”
剑秋听了,对玉琴说道:“你瞧见吗?那些兵士果然蛮横无理,试想那些骄兵游卒去击猖狂的水寇,安得不败!”
玉琴道:“现在的清兵,纪律很坏,吃了饷,反而滋扰地方,匪盗也无力征剿。一旦国家有了外侮,放着这些脓包怎能守土御侮呢?”四人说着话,一路前走,因为街道狭小,所以都不坐牲口,只叫骡夫牵着在后。渐渐走到大街上,见有一家酒楼,悬着“逍遥店”三个大字的横招,走出走进的人很多。程远对剑秋说道:“我们昨夜没有好的吃,现在快近午时,不如就在这里小酌稍坐,吃过午膳,然后再去赶路。”
剑秋道:“也好。”四人遂叫骡夫在楼下吃饭,他们走上楼去,见楼上陈设雅洁,饮酒的人很多,只有东边一个酒座还空着,四人遂去坐下。酒保上前伺候,剑秋点了几样菜,两斤酒,慢慢儿吃喝起来。不多时候,楼梯上跑上三个长大的兵士来,横眉竖眼地瞧瞧座上都满了,便大声喊道:“咱们是来喝酒的,快些叫他们让出座位。不然,咱们就要不客气了。”
酒保慌忙答道:“有,有!”一边说一边向各个座位看时,一个兵士早已跺着脚喝道:“快一些!”在剑秋等酒座的面前,有两个乡人在那里举杯对饮。酒保撮着笑脸走上去,对他们说道:“对不起,现在来了三位军爷,没有座位安排,在下只得请你们两位看我薄面,让到楼下去喝吧。”乡人听了这话,却有些不愿意的样子,一个早说道:“大家都是主顾,怎么偏叫我们让开?”酒保央求道:“实在是没奈何的事,请你们起身吧!下回来时当特别优待。”乡人还不肯走时,那三个兵士已大踏步来到座边,瞪着眼睛说道:“喂!
你们两个快快让开!咱们要喝酒了。”那两个乡人见了他们这种气势汹汹的模样,只得让到楼下去了。酒保添上一张凳子,三个兵士三个位子坐下,便叫酒保烫酒来,酒保诺诺答应而去。一会儿,摆上酒菜,他们便胡乱吃喝,口里唱着粗俗的山歌,旁若无人。酒吃得很快,连连叫酒保添酒。其中有一个麻面的兵士,瞧见玉琴和慕兰生得美丽动人,不象本地妇女,便和他的同伴指指点点地说些江湖上切口的话。剑秋等如何听不出来,大家便有些不快。玉琴便叫酒保盛饭,想吃了饭便离去,不愿意多管闲事。一会儿,那麻面的兵士将筷子敲着酒杯,唱起秽亵不堪入耳的《十八摸》淫曲来,那两个瞧着玉琴、慕兰哈哈大笑。
这时候,四人已在吃饭了,剑秋已怒到七八分,想要发作。恰巧那个麻面的兵士,嘴里大声说道:“咱高大个子年纪一把,还没有老婆,见了美丽的姑娘怎不动心,谁来代咱作媒?”说着话,将手中一粒盐豆向玉琴脸上飞来,玉琴早已瞧见,螓首微偏,让过了那粒豆。正要说话,又有一粒豆飞向慕兰的头上来,慕兰接在手中,还手飞去,正中麻面的眼角,十分疼痛。他早已跳将起来道:“你这女子,胆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不要走,今天你家老子不放过你们过去的。”
玉琴也立起身来,指着他们骂道:“你们是不是国家养着的兵士,剿匪吃了败仗,回来却在这里横行不法,谁叫你们先来惹人,须知我们不是好欺的,你们的眼珠子睁开一些。”
那麻面的兵士听了这话,怪叫一声,托地跳过来,伸手要拿玉琴。剑秋不待玉琴还手,早抢过身去飞起一掌,正掴着那麻面的左颊,打得他踉踉跄跄地退后数步,抱着颊连说:“反了,反了!”那两个同伴也吆喝着奔过来,向剑秋左右攒击,剑秋挥拳迎住。麻面的吃了一掌,不服输,仍上前动手。剑秋哪里放在心上!玉琴等撑着腰,立在凳子上看斗。
那些饮酒的客人,见了这一幕武剧,知道都不是好惹的,恐怕殃及池鱼,纷纷逃下楼去,这时候,剑秋已将麻面的一把抓住,高高举起,向窗口直掼下去,那窗是沿街的,下面正是石子铺的街道。麻面的跌下去,早被摔得头颅破裂,脑浆迸流,死在街心。那两个同伴见剑秋摔死了自己的弟兄,便指着剑秋说道:“你不要走,看你怎样凶狠。”说罢,飞也似地跑下楼去了。
程远走到窗口一看,回头对剑秋说道:“那厮已不活了,我们走呢,还是留在此间?”剑秋道:“死了吗?虽然他们的不是,但我已犯了人命官司,不妨少停。见了官,直陈其事,看官府怎样发落。倘不能免罪时,你们可以先走,我且坐几天牢监,再行设法了。”
这时候,店主和酒保跑上楼来,战战兢兢地向剑秋说道:“你们闯下大祸了。那个姓高的麻面兵士,是李都司部下的队长,被你摔死在街头了。他们大约去报信,一会儿众弟兄来时,我们这家小店真不够他们打的,如何是好?”剑秋冷笑一声;答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你们。店里倘有什么毁坏之处,我可赔偿。让他们来也好。”
他们正说时,楼下喝声大起,店主们慌得躲避不迭。玉琴向剑秋说道:“这一回让我抵挡一阵吧。”剑秋道:“也好。我和程远兄在后接应,你和慕兰姑娘守住这楼口,不要放他们上来。”玉琴欣欣然和慕兰便去站在楼梯前面,她是擅空手入白刃术的,凭着一双玉手尽够对付。慕兰也是精通武艺的人,怎把那些将士看在眼里?二人见楼下有二十多名兵士,手里各执着兵刃,拥上楼来,口中大喊:“拿住行凶的贼!”
玉琴和慕兰略施其技,把他们一个一个打下楼去,手中夺了不少兵器,都抛在后面楼板上。那些兵士不料这两个美丽的姑娘竟有如此天大的本领,有许多跌得鼻青脸肿,一齐围在楼梯下面,面面相觑,没有人再敢上来,只是虚声恫喝。正在这个时候,远远地号筒声响,只听楼下齐声喝道:“李大人来了,咱们不要放走这些狗男女,要代高大个子报仇!”
剑秋和程远不知李都司是怎样一个人物,忙跳到窗槛上,向下探望。见街上围着不少人,都向旁边让开,东边来了一小队兵士,各执着明晃晃的刀枪,一匹高头白马坐着一位武官,身披战袍,手握大刀,背后一面大旗上大书一个“李”
字。在李都司的后面有十数个捕役,手里也带着铁尺、铁链,象是要来捕人的,簇拥着一顶绿呢大轿。将近大门前,一齐停住,轿中走出一位文官来,大约是淮安府了。
兵士们又呐喊一声,李都司在马上撑着腰问道:“行凶的人在哪里?”有一兵士将手一指楼上窗槛边立着的剑秋说道:“这个汉子就是摔死高队长的凶手。”李都司向上瞧了一眼,回头对淮安府说道:“祝大人,你瞧这些人胆大妄为,必是江湖大盗,说不定也许就是洪泽湖里派来的奸细。我们且拿住他们再说。”淮安府点点头道:“说得不错。”
这时候,剑秋在楼上对程远说道:“这些狗官都来了,我们断难脱身,不如下去向他们说个明白,看他们怎样办法。若是不讲理的,我也不肯退让。”程远说声“是”。二人立即在楼窗上跳下地来,轻如飞燕。李都司见了,暗赞一声:“好本领”剑秋立定身躯,叉着双手说道:“你们在此负守御地方之责,既不能剿除匪寇,绥靖四乡,又不能约束部下,纪律严明,都是些骄兵走卒,欺负良民。方才你们三个兵士在楼上吃酒,不该调戏妇女,悍然用武。那麻面的是我和他交手掷下楼头跌死的,与我的同伴无干。你们前来,意欲如何?”
李都司刚要回答,淮安府早抢着说话,向剑秋长揖说道:“原来是剑秋侠士到此,可还识得故人吗?”剑秋定睛细瞧那淮安府,正是前数年在黄村旅店内相逢的那个书生祝年华,大破韩家庄后分手的。连忙说道:“祝先生在此荣任太守吗?一别数年,可喜你已飞黄腾达了。”祝年华道:“谬食廪粟,惭愧之至。不知女侠是否同在?”剑秋道:“她正守在楼上。哈哈!我们在此犯了罪,听凭贤太守如何发落吧。”
祝年华听了这话,便回身对李都司招招手,李都司跳下马来,祝年华和他附耳低言说了数语,李都司点点头,表示同意。祝年华遂介绍李都司和剑秋等相见,方知这位李都司名冰,是从徐州派来剿匪的。剑秋也代程远介绍过。此时李都司遂叫部下吹起号筒,收兵退去。玉琴和慕兰依然立在楼梯口,不让兵士们上来。忽听号筒声响,许多兵士都纷纷退出店堂去了,心里不觉有些奇异。又见剑秋、程远陪着两位官员徐步而来,更是奇怪。剑秋把手一招,请他们下楼。玉琴、慕兰不明所以然之故,一齐跑下楼来。剑秋便指着祝年华对玉琴说道:“你瞧这位淮安府是谁?”祝年华又向玉琴作揖道:“女侠,别来无恙,祝年华在此。”
玉琴方才明白,这是自己救过他性命的祝年华,遂含笑相见。剑秋又代慕兰介绍过。祝年华便请他们一同到府衙里去聚首,剑秋等自然答应。四人遂坐上牲口,带着骡夫,跟着祝年华上府衙去。看热闹的人见两边忽然认起朋友来,一幕全武行的活剧这样终止,真是出人意料,议论纷纷,四面散去。大家都称赞剑秋等四人的勇武,夸奖不止。那已死的高大个子,已有李都司下令将尸身收去安敛。
剑秋等到得府衙里,祝年华以上宾之礼款待。因为他们刚才用过午餐,未便即行设席,故请他们在花厅上用茶点,叙谈一切。李都司在旁相陪。他方才听祝年华告诉说,琴、剑二人是昆仑的剑侠,半夜飞行,神勇无敌,专除贪官污吏、恶霸土豪,在北方是驰名遐迩的,所以他心中非常敬畏,骄气尽敛。剑秋便问祝年华做官的经过,祝年华又向二人谢过昔日援救的恩德。后来告诉他们说,自己南返时,在天津遇见一个朋友,他和某贝勒相识的,经他的说项,代自己捐了一个小小前程。数年来,办事认真,粗有政绩,屡次擢升,今春方升任淮安府。不料洪泽湖水寇猖獗,最近在淮安属下连劫三个乡镇,派兵去剿,水寇悍然抵抗,不能得胜;遂又向徐州王总兵请兵援助,王总兵遂派李都司到来,但前天失利而归,因此心里颇觉惶惧不安,无以对地方人民。
剑秋听了祝年华的一番报告,安慰了数语,又问方才打死骄兵的事怎么办,祝年华遂和李都司商议以后,承认这是官兵的不守纪律所致,李都司情愿给一些恤金与高大个子的家属作为了事,剑秋等当无然罪了。剑秋遂说:“很好。”又把兵士撞翻商人碗盏的事告知李都司,且说治军必须纪律严明,否则骚扰地方,自己反为民物之患了。哪里可以卫国安民呢?李都司听了,非常惭愧,连说:“是,是!”剑秋等本想动身,但祝年华再三苦留不放他们前去,剑秋等只得暂留一天。当晚,祝年华大排筵席,为剑秋等四人洗尘,邀请本地文武官员以及绅士们共同相陪,在退思堂上排上三桌精美的酒筵,请剑秋等上坐。祝年华又在众人面前盛称琴、剑等侠义可风。
众人见玉琴、慕兰都是婀娜刚健的少女,更是钦敬。席间大家又谈起洪泽湖水寇猖獗的情形,祝年华忽然对剑秋说道:“不才任职淮安府以来,眼见地方上寇氛不靖,商贾裹足怕劫,欲思闾阎安堵,故两次调兵往剿,无奈水寇凭着地势险要,武艺高强,所以先后失利。现在正是彷徨无策,难得侠士等到来,恐怕天诱其衰,水寇的末日已至。因此,不才想请诸位协助一臂之力,前去把那水寇荡平。那么,不但我祝年华一人感激不忘,这里淮安人民也是感戴大德的,望侠士等切勿见却!”祝年华说了,又有几个地方绅士也跟着吁请。剑秋、玉琴、程远、慕兰,一商量,便慨然允许,众人大喜,举杯相贺。席散后,祝年华留他们在府衙里下榻,十分优待。
次日大家会面,祝年华便请教剑秋如何领兵剿寇。剑秋道:“倘然我们前去时,官兵不必同往。况且调兵派将不是我分内之事。那些官兵也没有什么战斗力量,徒然打草惊蛇。你只叫李都司督率部下离城外十里安营等候消息。我若要他们去时,他们方可开拔,一面不要再出外鱼肉良民。”
祝年华唯唯称是。又问道:“那么,侠士等四人怎样前去呢?”剑秋道:“不论什么虎穴龙潭,我们都去过的,你不必为我们担心。不过,我们不明地理,是个欠缺之处,你只要挑选四名精明干练的捕役以及八名精于架舟的船户,预备四只小快船,略载些货物,我们扮作商人模样,冒险向湖中前去,诱他们出劫。他们若然出来时最好,便可以一鼓歼灭。
否则,我们也可见机行事,捣其剿穴,谅洪泽湖水寇不过平常之辈,不够我们几个杀的。我也微知内容了。”说到这里,遂又把前夜在关帝庙内窥听得来的话告诉玉琴等知道。玉琴喜道:“原来高蟒和孟公雄都在那边,我们正好前去诛灭他们。”程远也说道:“高蟒在这里吗?他在丽霞岛失败后,不做海盗,又为水寇,这个人真是没有觉悟的日子了。”于是祝年华照着剑秋的吩咐,代他们一一安排好,又设筵送行。
剑秋等四人便在这天下午别了祝年华,带了四名捕役及一些货物出得城外,在河边下船,四人各坐一舟,摇向前去。晚间在一个乡村边泊住安歇。次日上午早到了洪泽湖,大家瞧那洪泽湖怎及得太湖中风景清丽,有的地方湖面辽阔,白浪滔天;有的地方芦苇深密,淤泥堆积,水道又是浅狭得很,连大舟都不能过去,果然形势险恶,是个萑苻之泽。他们的小船驶了好多里小路,不见有一艘船只,可知匪气正炽,商人没有前来了。有一个舟子对剑秋说道:“前面过去是龙门湾,水势更是险恶,稍一不慎,舟便倾覆。我们不如回转吧。”
剑秋哈哈笑道:“我们倘然原舟回转时,又何必多此一行?不要被淮安城里的人民笑掉牙齿,说我们没有胆的吗?我既在祝知府面前夸过口,无论怎样险恶,必要前去冒险一探。你们壮着胆子,不要退缩。有我们四个人在船上,决不至于使你们吃亏。只要你们当心驾舟便了。”舟子听了剑秋的话,自然也没得话说,依旧向前驶去。果然浪花愈大,小舟颠簸不已。
忽见前面白浪中有一艘小舟飞也似地划向前来,船头上立着人,嗤地一声飞来一枝响箭,掠过船去,这就是水寇行劫时所发的暗号,叫来船停下,不得逃避,否则便要杀伤。
剑秋等不睬不理,只顾向前驶去。对面的小舟已近,只见船头上站着一个黑衣道人,相貌可怖,真是最巧没有的事,便是剑秋前夜在关帝庙内击走的那个永安道人,剑秋遂指点给玉琴等观看。此时永安道人也已瞧见了剑秋,不由心里一怔,便指着剑秋道:“原来是你这小子!我只道是什么客商过此。我与你们无怨无仇,前晚你们忽然到我庙里来,有心捣乱,是何道理!你那虬髯黑面的同伴装神作鬼,刺死我的兄弟,我还没有报仇,你快叫他来吃我一剑!”
剑秋哼了一声道:“你这害人的东西,作恶多端,逢着我们,死期已是不远,你可知道我等是谁吗?”永安道人问道:“你等好生无理,杀了我弟,又到这里来,真是不知死活的!”剑秋冷笑一声道:“你家岳爷和荒江女侠一向在江湖上锄强诛暴,济困扶危,今天特来剿除你们这些草寇,管叫你们一个也没有命活。”道人闻言十分忿怒,一声狂吼,舞起双剑,催动坐下船,径奔剑秋。剑秋也挥动惊鲵宝剑上前抵住,两个人便在湖上酣战起来。
程远抱着百里宝剑,瞧那道人的双剑使得龙飞凤舞,本领不小,剑秋虽然抵挡得住,自己未免有些技痒,遂叫舟子把船迎上去,一摆宝剑相助作战。玉琴和慕兰一个儿横着真刚宝剑,一个儿抱着双刀各立在船头上观战。那永安道人剑术虽高,怎敌得过剑秋、程远两位生龙活虎的英雄?自己知道难以取胜,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口里呼哨一声,回船便逃。
程远喝声:“妖道,你逃向哪里去!”催动他的小舟,首先追赶上去,剑秋也跟着同追,玉琴、慕兰也随在后面跟上,四只小船,鱼贯而行。看看已追进龙门湾,那道人的小舟划得十分快,剑秋等的船随后追去,程远心急,吩咐两个舟子努力摇舟,所以他的船不知不觉离开了剑秋等的船已有两丈多远,追了一程,前边湖面又稍狭,两旁有些芦苇,剑秋等见程远的小舟忽然左右晃了两晃,一个翻身船底朝了天,程远和捕役舟子早已一齐落水。芦苇中钻出一艘小船来,有几个水寇扑通扑通跳下水去将程远等四人从水里捉了起来。剑秋眼瞧着程远被擒,大喝:“寇盗,快快放下人!”
那水寇见剑秋船近,又是呼哨一声,把船划入芦苇中去了。
剑秋追到程远失利的所在,见湖面上隐隐横着一条长索,知道这是水寇特地埋伏在此的,等到程远舟至,只消将绳子绞起,自然不免倾覆了。
这时玉琴、慕兰的船也已追到,玉琴忙问:“怎的,怎的?”慕兰见程远失陷,玉容变色,心里异常发急。剑秋指着水里的绳子对他们说道:“就是这个东西绊翻了程远兄的坐船,我们的船也难以过去,待我除了这障碍物再说吧。”
遂俯身横倒在船舷的一边,坐的船慢慢的凑上去,剑秋觑准了绳子,把惊鲵剑向水中一挥,那长索早已断作两截。剑秋立起身来,下令前行,三舟安然而过,慕兰说道:“程远不知被他们拿到哪里去了?我们怎样想法去救他?”剑秋搔着头说道:“匪船已入芦苇,我们不明白芦苇中的形势,倘若追赶进去,必蹈覆辙。”
玉琴指着芦苇说道:“这些东西真是讨厌,我们不如放把火烧了它,管教他们有舟难藏。”剑秋道:“琴妹说得有理。”遂向舟子取得火种,各人手里燃上一个大火炬,将舟靠近芦苇,去四处燃上了火。这几天连日晴朗,芦苇十分干燥,风势又大,所以一着了火,顿时刮刮杂杂的烧将起来,烧得湖面上一片通红,风助火威,一路直烧过去,不多时早将那一片芦苇摧烧殆尽,但是却不见任何匪舟的影踪。
剑秋向慕兰说道:“程远兄大约被他们载进匪窟去了。
我们只有冒着险前去直捣巢穴,他们见了这把火,也必然要来厮杀的。”玉琴、慕兰都赞成这话,于是三只船仍向前进。
约摸行了一里多水程,见前面来了四五艘匪船,剑秋说道:“他们果然来抵敌了,迎上前去!”却听见对面匪船上有人大声喝道:“荒江女侠,前番在丽霞岛被你们侥幸逃生,姓岳的又把我弟杀害,此仇未报,一向抱恨,今日你们敢是来送死的吗!”琴、剑二人定睛看时,乃是高蟒,手中横着一对雪亮的钢叉,睁圆着一只独眼,玉琴也指着他骂一声:“狂寇!”舞动真刚宝剑,一飞身,跳到高蟒的船上去,一剑刺向高蟒的心窝。高蟒即将双叉拦开,他知道女侠非常神勇,所以用了全副的精神,使开钢叉迎住女侠狠斗,剑秋、慕兰恐防女侠有失,都将船靠拢去。
对面又驶来较大的盗舟,当先有两个匪首,一个脸上点点麻疤,手里挺着一杆花枪,正是洪泽湖水寇的大头领满天星周禄。一个手横雁翎刀,乃是从横山漏网逃到这里的海底金龙孟公雄。剑秋便去战住周禄,慕兰去敌住孟公雄,三对儿厮杀起来,捕役和舟子都吓得股栗不已。其中要算周禄的本领最为平庸,不是剑秋的敌手,十数个回合后,枪法已是散乱,被剑秋迎着刀杆,顺势一削,只听咔嚓一声,周禄的花枪早被剑秋的惊鲵宝剑削为两段,剑秋踏进一步,一剑劈去,周禄让得快时,左耳朵上已被剑峰带着削去了一小片肉,鲜血淋漓,喊声:“哎哟!”一手捂着耳朵,吩咐坐船往后便退。高蟒见自己方面形势不利,便将钢叉向玉琴面上虚刺一下,一翻身早跳入湖中。剑秋瞧得清楚,忙叫:“琴妹,当心水里!”果然高蟒在水中探出头来,伸手来掀这船。
玉琴早奋身一跃,跳回自己的船上,同时又有几个水寇跳下水去,剑秋的坐船立刻旋转起来,剑秋忙将宝剑向舷边一挥,早砍落了数个手指。剑秋明知高蟒等敌不过自己,要在水中暗算,那么他和玉琴等都是不谙水性的,难以抵挡了。幸亏坐船尚没有翻倒,忙招呼慕兰一同退下,三只船紧靠在一起。剑秋又吩咐各人留神照顾船前船后,休要被他们近身,如有人来扳舟时,快将手中刀剑扫去,一面快向后退,这样三只船靠拢在一起比较容易防备一些。
一会儿,玉琴的船摇动起来,玉琴看着水里,只顾把剑左削右劈,幸即停住。慕兰也十分留意注视,见近处一个黑脸钻出水面,连忙发出一枝袖箭,那黑脸正是高蟒,避得快,没有射中。左边又有一只手伸出来了,慕兰又是一袖箭飞去,正中手掌。她发了急,把身边所带的袖箭一齐藏在衣袖里,见影即发,被她射中了几个,都逃回匪船去。孟公雄、周禄见剑秋等防备严密,不敢追赶。剑秋坐船渐渐退得远了,高蟒在水里暗算不着,险些儿吃着一袖箭,也就退回船去。
永安道人率领三船赶至,他是前夜被剑秋等杀败之后,料想此后在关帝庙难以安身,故立即投奔这里来的。周禄本有意招他入伙,自然甚为欢迎他。新到这里,想立些功劳,遂驾舟出外,想不到又遇剑秋,众寡不敌,故意引诱,竟被他捉住程远。回寨后,又来接应。见周禄等不能胜利,他就主张以守为攻,靠着湖面形势险要,四下里多设埋伏,剑秋等倘然再来,便以巧计取胜。所以他们一齐退回水寨去了。
周禄又吩咐各水寇在要隘上好好把守,时时巡逻,夜间更要谨慎,看剑秋等怎样前来。永安道人便叫左右推上被缚的程远,依着孟公雄的主意,便要把他一刀两断,以免后患,因为横山被破,也是程远在内卧底所致。但高蟒和程远以前本有亲戚关系,程远离开丽霞岛时,虽不该放走女侠,然而尚没有和他翻脸,所以高蟒见了程远,便责问他为何不能同心合力,反去附合仇敌。
程远笑道:“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我本来不愿意干这不人道的生涯,都是被你们兄妹诱上的,现在已觉悟前非,放下屠刀。你若是一个好男子,何不从此洗手,反来责问我做什么呢?”永安道人见程远倔强,便提剑奔过去要杀他,高蟒拦住道:“我们不妨将他拘禁在水牢里,倘然他能够悔悟的,这是最好的事。不然,等到捉住了荒江女侠等,一齐把他们处死。”
周禄赞成高蟒的话,永安道人和孟公雄只得依从,遂叫左右把程远推到水牢里去关禁。一面吩咐水寨内外严加防备,谅剑秋等日间虽然退去,晚上或要前来暗探。但是守了一夜,不见前来。那么,剑秋等在这茫茫巨湖里到了什么地方去呢?他们退下后,见高蟒等水寇虽不追来,心中却十分懊恼。玉琴道:“若是史大哥在此,我们破洪泽湖易如反掌了。”
剑秋道:“他们防备甚严,我们不识水性,这里又无内线,要到水寨里去,却非容易的事了。”慕兰双眉紧蹙,低头不语,自有她的心事。
剑秋又道:“程远兄陷身匪窟,不知生死如何,我们不能坐视。况且我在祝年华面前允许来此剿灭水寇的,无论如何危险困难,今晚我们必要到匪窟去走一遭。”玉琴也说不错,三人坐在一舟上,商议了好久,三只小船无目的地在湖上驶去。
忽见前面有一小小洲渚,上面树林甚多,临水有一古刹。玉琴指着对二人说道:“此地竟有一个庙宇,难道有僧人在内卓锡吗?好不奇怪。”剑秋看了,说道:“倘然里面有出家人的,必然是有些能耐,否则怎敢大着胆子在水寇出没的所在住下呢!”
他们正说着话,一个姓佟的捕头在船梢上答话道:“此地名唤白鹭洲,洲上有一座洗心寺,寺中的老和尚名唤什么‘忘我’的,以前他到淮安城里来时,在一家小酒店里和我相逢,他是个很健硕、很爽快的和尚,做了出家人却一样喝酒、吃肉,好象《水浒传》上的花和尚了。我和他曾谈天过,且代他付过酒钞,因此认得。”
剑秋听了,点点头说道:“听你说来,这个和尚大概也非寻常之辈。我们既已到此,不如去访问他一遭,也许他或有相助之处。”
遂吩咐坐船摇向舟边去,一会儿已在白鹭洲下傍岸泊住。
剑秋等一齐跳上岸去,且叫姓佟的捕役跟着他们同去,佟捕役欣然从命。走了十数步,已到洗心寺前,双扉紧闭,寂静无声。佟捕役上前叩了两下,呀的一声门开了,有一火工向他们问道:“你们到此做什么的?”佟捕役道:“忘我大和尚在内吗?我们特来问候他的。”火工道:“正在午睡,待我去通报。”一边说,一边让他们进来,把门关上,招待到一间小小的室中坐定后,火工去了。
剑秋瞧这地方很小,也没有什么装饰,庭中却有一副石担,约有二百多斤重,从这个东西上可知那和尚一定也是个能人了。他们等候了一回,只听里面一声咳嗽,忘我和尚已徐步走来。众人瞧他相貌魁梧奇伟,紫棠色的面皮,双目开阖有紫棱。这个脸儿又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毫不相识的。大家立起身来,忘和我尚手里拈着一串念佛珠,踏进室中,向他们当胸合十行礼,一见佟捕役,便开口道:“佟捕役别来无恙!你是官中人,来此湖中做什么呢?”说话时,声如洪钟,响震屋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