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惕安因自己母亲惨死,心里十分难受,恨不得立时离开这凄凉的环境,和残忍的父亲,恰好遇着那乞丐来接引他,便毫不留恋的跟着那乞丐走了。原来世间多有修道有得的人物,平日深居岩穴,不与世人接近,偶然遇到必须与世周旋的时候,多有化装乞丐的。因为乞丐的地位,是社会上一般人认为极贫且贱的,无论谁人,都不屑注意到乞丐身上去。于今要写柳惕安离家以后的种种情形,却须先把那乞丐的身分履历,说个大概。
著者在数年前做过一部《江湖奇侠传》,其间所写练剑的分昆仑、崆峒两派。书中所写虽只两派,是因人物事实属于两派的多,并不是练剑的在全中国仅有那两派;现在要写的那乞丐,又可以说是峨嵋派了。且慢,是峨嵋派便是峨嵋派,怎么谓之可以说是峨嵋派呢?因为这一派练剑的人,胸襟都非常宽大;他们心目中不但没有省界,并没有国界,那里还有什么派别可分呢?不过他们却是有组织的,有统系的。其所以要有组织,为的是修业乐群,大家得着互助的好处,道业容易进步。其所以要有统系,为的是能集中多数同道的力量,在同一方式之下,去做救人自救的事业。他们组织的地点,在四川峨嵋山;同道的人,每年有一个时期在峨嵋山集会,这一次集会所发生出来的力量最大。在他们并不承认有什么派别,是著者替他们安上这个名目。他们组织,也无所谓阶级,无所谓首领,只是入道的年数有多少、学道的班辈有高下、修道的功夫有深浅;尊卑次序,就从这上面分出来。他们的统系,就根据以上的资格,自成一种有条不紊的统系。
由入道年数最多,学道班辈最高,修道功夫又最深的人,掌握这一派的威权,其余的各按资格,分担任务。他们的任务,对内的是他们道家修炼的功夫;我们道外人不得而知,便是知道些儿也不敢乱说。对外可分出三个种类,第一类是担负救护善人的任务;凡是于人群社会有大利益的人物,在他们同道中认为应当保护的,便派同道的去在暗中保护。在他们保护之下,绝不致使这人有死于非命的时候,不问在任何危险的环境当中,他们都得设法救护出来,并且不能使被保护的人知道。担负这类任务的,入道的年数不必多,学道的班辈也不必高;只是修道的功夫,必得有相当的程度,方能胜这救护善人的任务。
第二类是担负度人的任务,度人便是引进后学,在他们认定引进后学,为弘道唯一之途径。能度一个有根基的人入道,使这人永出迷途,其功德为不可思量。因此这任务,在他们同道中视为非常重大。能取得这种任务的人,班辈虽不必高,功夫却要很深,入道的年数也得久远,并富有经验阅历才行;为的是恐怕误引匪人,将来为害太大。凡担负这类任务的,多化装为乞丐,好使社会上人士也对他不注意;他并可以游行自在,去住随缘,不受种种牵制。
第三类是担负坐镇一方的任务。国内各通商巨埠,及山水名胜之区,凡是九流三教杂居之所,他们都派有专人坐镇其间,这任务也是很重大的。因为他们同道的人,全国各省区都有,虽有极严的道律,可以限制入道不久、修业不纯的人的行动,但是若没有执掌道律,及纠察各道友行为的人坐镇各地,违律犯戒的势所难免。各地有坐镇的人,即同道中有连律犯戒的,规劝惩罚,补救也容易些。
担负这类任务的人,须负有相当资望,而班辈较高的。这类人要与社会人士接近,也得化装,不过化装的种类不一,各就其平日身分习惯所近。有化装为算命拆字的,择人多的地方,挂出布幌子,搭着小课棚,白天借这个掩人耳目,夜间另有栖止之处。可资修炼。也有作道人装束,就道观居住,表面上与寻常道人和光同尘的。负这类任务的,多一年一更换;因为在繁华巨埠做这种工作,总不免妨碍个人的进修,所以谁也不愿意继续担任到二三年以上。这便是峨嵋派大概的组织。看官们看到这里,大约已知道柳惕安所遇的两个乞丐,是峨嵋派担负第二类任务的人了。
那时柳惕安只为一时心中难过,也不知道顾虑到离家后的痛苦,就胡乱跟着那乞丐跑了出来。可怜他那时仅有六岁,真是无知无识,跟着那乞丐向四川道上,一面行走,一面认真讨吃。柳惕安只求脱离家庭恶劣环境,便是沿途叫化,他不但不觉得痛苦,并很以为有趣。那乞丐自称姓单,教柳惕安称他师伯。柳惕安到了走不动的时候,那单师伯便将他坐在破箩筐内,挑着行走。也不知行了若干日,才行到青城县境内的一座深山之中。那山附近数十里没有人家,为终年人迹不到之处。那个潘老师就在这山中,觅了一个天然成就的岩穴,深藏在这里修炼。柳惕安初到也住在这穴中,起居饮食,都是潘老师和单师伯二人照料。山中没有书籍笔墨,潘老师每日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教柳惕安认。
光阴迅速,转眼过了六年,柳惕安十二岁了,这日潘老师对他说道:“我从前收过几个成年的徒弟,都因心志不坚,不能修炼大法,为此你单师伯商量,随处物色未过童关的小孩。也是缘法好,遇着了你,这几年我教给你的功夫,多是为今日修炼大法的基础。我于今教你练习奇门,奇门有两种,一种是理奇门,又叫数奇门;一种是法奇门。你现在且先练法奇门。练法奇门不似练寻常法术那么容易,须设坛四十九日,要竖两面三丈三尺长的青龙白虎旗。在这四十九天之中,你每日在坛中踏罡布斗不能离坛,不许有生人撞见;便是竖立在坛外的龙虎旗,也不能给人看见。一经人撞破,便是白练,不得成功。所以选择远数十里无人烟的深山,就是为修法便利。
“你须知道,不论是何等根基的人,凡是在修炼大法的时候,不但有魔鬼前来侵扰,山魈野魅前来拚赛,就是山川社稷的神祇,也多有存心忌妒,前来恐吓或骚扰的。练法的人不拘有如何高深的法力,在修法的时候,遇了魔鬼,是不能拿法力去对付的。惟有本人一心不乱,认定一切的境界,都是虚幻,绝不理会,自然安全无事。只一存心计较,即不免越弄越糟。纵然有法力能对付第一班,第二班来了便不见得能对付。若是由自己心魔引来的外魔,什么法术也对付不了,这是学法术修道的人,第一要紧关头。你此刻好在年纪轻,没有贪财好色的念头,这两种力置最大的魔鬼,倒不至将你困住,你只须把生死的念头打破,其他的难关,就容易冲过。”
柳惕安已经过了六年的训练,小法术曾学了不少,有些经验,一听潘老师的话,皆能领会。潘老师已为他制好了青龙白虎旗,择日设坛竖立起来。他平日练法,就在岩穴之中,此番却选择了一处两边岩石壁立的山缝之中;上面张着布帐,一方用石板堵起来,彷佛一间房屋;中间设着石堆的香案,案前布着金木水火土风雷七斗。柳惕安依法修炼,初炼半月甚好,半月以后,便日夜发生魔障。这夜正当独自在一块平石上静坐,忽觉身体腾空而起,飘飘荡荡,越升越高。亏得柳惕安领悟他潘老师的言语,不但不惊慌,心里仍只当是坐在平石上一样,毫不理会,约莫经过半个时辰,果然又回到了原处。
次夜所遇,又不同了。那深山之中,除却有时风撼树鸣外,本来是最寂静的,一到夜间,所有鸟雀都栖息了,更是真个万籁无声;静坐有得的人,在这种境界之下,确是能闻蚁语。这夜坐得正好,忽听得一阵风来,腥气扑鼻;接着就闻得虎步声响,越走越近,直到身边,就柳惕安遍身乱嗅;最后还用那有刺的舌尖,轻轻在他脸上舐了一舐。他始终不作理会,那虎在身以试道心。边绕行了一阵,只一声长啸,山谷震动,又是一阵风响,分明听得蹿过山那边去了。若柳惕安在这时分稍生恐怖之心,不从半空中跌下,便已膏虎吻了。
如是经过了种种的魔障,直到最后一日,他正在坛中踏罡布斗的时候,忽见四个身材都有一丈多高,个个生得突睛勾鼻,赤发獠牙的恶鬼,冲进坛来。不由分说,捉腿的捉腿,拉胳膊的拉胳膊,将他举起来便跑。离坛数丈,就悬空而起;腾云似的行了半日,陡然落下,脚踏实地。他紧闭双目,只听得四围浪声大震,料知是一个海岛之中。听那嘈杂之声,好像有一大群魔鬼,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似是魔鬼的首领,用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骂道:“看你这小子有什么根基,够得上修炼这种大法,妄想掌握风雷,我今日倒要试试你的能耐。”说罢,彷佛回顾左右道:“拿钢钉来,将这东西的十手指十脚趾,都钉在这木板上,看他可能受得了!”跟着就有几个魔鬼,雷鸣一般的答应着,用约有数十长的钢钉,在他手脚指上穿过;有大斧钉进木板,只痛得彻入心肝。他心里只牢牢的记着潘老师打破生死念头的话,咬紧牙关忍受,鼻孔里也不哼一声。二十个钢钉都次第钉了,只听得那大魔鬼又喊道:“拿大钉来,这东西倒有点儿耐劲,非从脑门钉进去不可。”这大钉约莫有尺多长,酒杯粗细,对准脑门一斧头钉下去,耳里还听得那动手的魔鬼大喝了一声去罢!猛然清醒过来,睁眼看时,身体仍在坛中踏罡布斗,何曾到了什么海岛!身边又何尝有什么魔鬼!
只见自己潘老师和单师伯同立在香案旁边,笑容满面的对他道:“恭喜恭喜,你十二岁能成如容易却修成这种大法,连我们面上也有光彩,你此后一得永得。风雷在握,五遁随心!再把理奇门练抵难。好,将来就行军打仗,也确有把握。诸葛武侯一生出将入相的事业,即成就在这奇门上面。”柳惕安听了,连忙叩谢老师和师伯。
于是又继续练了几年,已是十五岁了。这日天气清朗,潘老师带着他到一个山峰上游览,忽然很高兴的对他笑道:“我给一点儿好东西你看。”说毕将口一张,只见一道白气,从口中射出来,和一条白带子相似,脱口后横在空中;望去约有三四丈长,回旋萦绕,夭矫如龙。潘老师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便是我的剑,你瞧着东西是软的,很像一条白气,你不曾见过的,那里想得到他的力量。我再教他玩个把戏给你看罢,对面山上的那株樟树,二人合抱不拢,我能叫他一截两段。”说时,用手向白气一指,那白气便箭也似的向那樟树射去;到了樟树跟前,如人张开两臂朝树身一抱的模样,只见那大蔽数亩的树,崩山般的倒撞下来。再看那白气,仍回在空中夭矫。柳惕安不觉伸了伸舌头说道:“好厉害!”
潘老师正待将剑收回,忽见一群小雀飞过,遂指着笑道:“玩了大把戏,再玩点小把戏你看。”旋说旋对那些小雀指了几下。那白气真是神物,追着那群小雀,一只一只的穿去;顷刻穿尽了,直朝潘老师面前地下落来,迭起三尺多高,不偏不倒,白气却不见了。柳偈安看那些小雀,每只都是穿心一窟窿,抬头看了看天空问道:“老师的剑那里去了?”潘老师指着那堆小雀道:“现在地下,我收给你看。”又把口张开来,两手一招,白气即从地中射出,直入口中去了。
柳惕安问道:“老师这剑是什么东西练成的?”潘老师道:“我们的剑共有四种,一种是用木制的,上面画符,每日用咒向木剑念诵,练成之后,能在五十里内杀人除妖。一种是用金属制的,比木剑难练,力量也比木剑大些,能在百里之内指挥如意。一种是练炁的,练法更难,能及千里。最上的练神,无间远近,练神练炁,都非寻常肉体凡夫所能。我方才给你看的,是第二种,用金属制成,这便是我们修道的人,防身降妖的利器,你现在也得练了。”柳惕安听了欢欣踊跃,从此就开始练剑。不问什么学问,只要有名师傅授,自己又肯下苦功夫,成功都是很容易的。不过经两三年的光阴,柳惕安的剑已练成了。
这日潘老师拿着一张药单给他看道:“我们将来要借助于丹药的地方极多,炼丹所需的药料,非咄嗟之间所能办到,只好得便就去寻觅。你此刻已有自保的能力,正好去寻些药材回来。这单上所载药名,形象性质,及生产地带,采取收藏方法都很详细,一看便知。不过你到各处寻药,多在深山之中,总不免有毒蛇野兽前来侵害的事,你须记着,只要自己能躲避,便以躲避为是,万不可随意用剑及法术去伤害牠。”柳惕安连声应是。接过药单,又详细问了一遍,即日起程,先拣生产在青城山附近山中的寻觅。
柳惕安自六岁离家,在那岩穴之中住了十二三年。初到数年之间,饮食和常人一样,后来渐渐不食经过烟火的东西,黄精柏叶,就可充饥;每日所吃又极少,因此在各山中采药,饮食无须准备。当在岩穴中修炼的时候,他老师因他年纪太小,又没有能力,恐怕他为猛兽所伤,除却自己偶然高兴,带着他到外面游逛几遭外,禁止他独自出外玩耍。这番叫他出来寻;他心中正如鸟雀脱离了樊笼,高兴到万分。
青城是川西的边界,与苗疆接壤,山深林密。有许多地方,不但没有居人,并且终年没有行人,从古返今,就是野兽盘踞的所在,柳惕安一则为寻药,二则想借此游玩山景,仗着本身能耐,不怕猛兽来伤,一路只选择峰峦险恶的山去;所遇见的豺狼虎豹,及不知名的猛兽,也不知有多少。柳惕安遵着他老师的吩咐,在遇着的时候,多是尽力闪避,不肯无故伤生。
一日行到一座形势异常古怪的山中,那山尽是数人合抱不交的大树,树上罩着一层黄雾,彷佛云气蒸腾,将日光都遮蔽了。树下因从来无人采樵的缘故,落叶堆积得很厚,脚踏上去绵软非常,行走时倒很吃力。柳惕安心想这里面怎可不去看看,好在不趱赶路程,行走吃力些也没要紧,主意既定,就努力向树林中走去。谁知走不到半里远近,猛然见迎面跳出一只金钱花的豹子来,他在山中所见过的豹子,已有好几只了,却不曾见过这么高大的。
这豹子连头带尾,足有一丈五六尺长,见了柳惕安,也不吼叫,直向前抢来。柳惕安因存心不肯伤害猛兽,心里又怀疑这么长大的豹子,在此浓密的树林中,不知如何能自由转动;便不急于使出降伏牠的法术来,只将身体向一株大树后闪避。那豹子见一下不曾抢着,随即掉转身躯,用牠那一条长枪也似的尾巴,朝着柳惕安横截过来。柳惕安一时万分闪避不及,只好把脚尖一垫,身体已纵上了树枝。再低头看那条尾巴没截着人,余力收煞不住,在大树余上截了一下,树皮登时脱落,现出一寸多深的痕迹,如快刀削的一般;正如看他老师飞剑断树时一样,禁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好厉害。
他叫这一声不打紧,却被那豹子听得了,知道这个可以充食料的人;到了树上,这才吼了一声,回转头望着柳惕安流出一尺多长的馋涎来。随即向四围望了一望,见离这株大树不到一丈远近,还有一株同样的大树;这豹子只将身躯往地下一蹲伏,好快,四脚腾空,也纵上了树枝。两树相隔虽将近一丈,树枝却是密接的,豹子既纵上了树枝,就和猫儿一样,待爬过柳惕安这树枝上来。
柳惕安心想这样长大的豹子,居然能上树,若在寻常人遇了,如何能逃得了性命。这畜牲大约足有五百斤轻重,料想不能爬上树;我何不爬到一个很小枝上,引逗牠一跤躀下地去,岂不甚好。遂抬头向树类上打量,这一眼望去,倒不由得吓了一跳。谁知这株树上,还盘绕着一条比斗桶更粗大的蟒蛇,距离柳惕安的头顶,不过四五尺高下;一条火枪也似的尖舌头,正对着柳惕安头顶,一收一放的乱动。柳惕安到了这境界,也觉得这两件东西都不是好当耍的。忙提了一口气,将身体如燕雀穿林一般的,穿过好几株树,仍在一株树上立着。回头看那豹子,倒被那大蟒蛇缠绕起来。
豹子的身量重,被缠时又拚命的挣扎,任凭那蟒蛇的力大,也不能安然将豹子捆住;只挣扎得那两株合抱不交的大树,都连根本摇摆起来。不多一会工夫,只听得喳啦一声大响,那树拦腰断了。蟒蛇和豹子随着半截连枝带叶的树,倒下地来。豹子的脚既着地,便得了用武的机会,一连蹿跳了几下,离开了那倒下来的树枝,到了一方空旷的草地下。只是那蟒缠着豹子身躯,听凭豹子蹿跳,总不放松。
那豹子此时急得使出全身力量来,大吼一声,真是山摇地震,附近的树木,都为之摆簸;冲上一跃,离地一丈多高,落下来打几个盘旋,一面用后爪向肚皮下抓,一面反转头向腰间咬。无奈蟒身太大,从前膛缠到后胯,抓不着也咬不着,只急得又往上冲,以为可将蟒蛇震落。不料那蟒越缠越紧。豹子经过几番跳跃之后,气力已竭,只能张开血盆大口,吼喘如雷。柳惕安看了这情形,暗想这豹子空有这般修伟的躯干,强大的武力,却仍敌不过阴毒的蟒蛇。眼见得是不济了;今既遇在我眼里,应救了这豹子的性命才是。想到这里,正待施展法术,救这命在呼吸的豹子。忽见那豹子停了吼声,飞也似的驮着蟒蛇向树林外面跑去。
柳惕安好奇心动,怎忍得住不追上前看个究竟?连忙跳下树来,也追出树林。只见那豹子跑到一处乱石山冈上,那山冈尽处是散乱岩石堆成的,也有尖锐如笋的,也有觚稷如菱角的,更有如刀口朝天竖着的。豹子跑到这地上,放倒身躺,乱翻乱滚,不到三五个翻身,那蟒蛇便受不了岩石的刺触,浑身的劲都松了。豹子乃得脱身而去,头也不回逃跑了。
柳惕安觉得有趣,也回身仍走入树林中,走了约半里远近,树木越发茂密了,树巅上面的黄雾,也越发浓厚了。因为叶密雾厚的缘故,将日光遮蔽了,那种阴森气象,委实令人害怕。柳惕安尽管是艺高人胆大,到了这种所在,也觉有些不寒而栗。他进这山里来,原是带着一半好奇游览的性质,既感觉到这地方使人害怕,便打算退出树林来,不再前进了。正在踌躇的时分,忽闻得一种腥臊之气,这气味他曾闻过数次,一到鼻端就能辨出是虎腥气。他想,这山里的豹子,有那么长大,那么厉害,虎是更不用说了。这山里雾气重重,既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何必在此多找麻烦。想罢即掉转身躯要走。
他若直向前走,倒也罢了,这一回身,却看见左边离身二丈来远之处,有一大堆枯叶,叶中正喳喳作响;猛然间露出一只斑斓大虎来,身量倒比方才所见的豹子略小。柳惕安见这虎就在离身边不远,越发不愿流连了,不过一眼朝那虎望去,觉得与平日所见的虎不同;那虎背上还驮着两卷很长大的东西,乍见时看不出是什么。心中一觉诧异,便不由得要停步细看一看。那虎原是在枯叶中睡着的,因听得柳惕安的脚步声响,才跳将起来。牠生长在这人迹不到的山中,眼里大概不曾见过人,因此看了柳惕安,绝没有惊慌和忿怒样子;很从容的将两前脚一伸,仰面朝天打了个呵欠,两前腿收了回来;随着将两后腿也用力向后一伸,这时候背上的那两卷东西,缓缓的向左右展开,想不到竟是一对极大的翅膀。
柳惕安暗想记得老师曾说过,青城人迹不到的深山中,有一种插翅虎,厉害非常,无论什么鸟兽,遇着牠便难逃命。牠又生成的十分机警,平日所停留的地方,必是上有树枝交蔽,下有枯叶堆积,如有鸟类来侵犯牠,免不了树枝响动;兽类来有枯叶响动,都能将牠惊醒,好起来抵抗。不过牠威力虽大,寿命却很短促,并且死的时候极惨。
因为这种插翅虎,能飞能走,爪牙又利,力量又大,生性又机警,谋食甚为容易。每日食饱了,就择枯叶堆积得多的地方安睡,寻常也没有鸟兽敢去扰牠。是这般不到十年,就养得肥胖不堪,渐渐肥到飞不动,走不动了,不能得食,只饥饿得在枯叶中爬来爬去。在这时候当然没有鸟兽送到牠面前,去充牠的食料;因此越饿越疲乏,力量也竭了,爪牙也不利了,饶牠有机警的性质,也运用不来。只好睡在枯叶中,听凭那些鸟兽来拿牠肥胖的身躯当食料。牠被啄食得唯有哀号婉转,绝无丝毫抵抗能力,比较寻常被牠攫食的鸟兽还惨。柳惕安当听他老师说这段故事时,还认为是一种譬喻,寓着教他将来不可恃强凌弱的意思在内。想不到今日真见着这插翅虎。
柳惕安此时若是遇见一只平常的虎,他必掉头不顾的走了;只因这种插翅虎不易见着,又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尽管这虎离身不过两丈,却故意立着不动,看牠如何动作。这虎缓缓的收卷了两个翅膀之后,睁眼望着柳惕安,四脚只管在枯叶上爬踢,只爬得那些枯叶向左右背后纷纷飞堕;随将身体往下一蹲,喉咙里一声吼,已腾身向柳惕安扑来。柳惕安那敢怠慢,忙向左边大树后一闪,这虎扑了一个空,柳惕安指着牠笑道:“你这孽畜,枉添了一对翅膀,原来扑人也和寻常的虎一般解数。”这虎见一下不曾扑着,接着就向树后蹿过来,一安正想又跳过旁边一株树后躲避,不料猛然间觉得头脑昏胀,立刻双脚站立不稳,扑的一跤倒在地下。心里明白,这条性命,今日必送在虎口里了,想挣扎也来不及。忽觉身体被虎咬住腾空而起,心中一着急,就昏沉得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经过了多久,彷佛从梦中醒来,耳边听得有人呼唤他的名字,睁眼看时,只见自己的老师和师伯都坐在身旁,忙回眼看四周的形势,原来已回到那住了多年的岩穴里。想到遇插翅虎时的情景,竟像做了一场恶梦,刚待问老师是怎么一回事,他老师己抚摸他的头额问道:“你此时清醒了,觉得身体怎样?”
柳惕安见问,方觉自己睡在很温暖的絮褥中,浑身的骨节都非常胀痛,头眼也觉昏花,即对他老师说道:“想不到那插翅虎竟有这般厉害,第一下扑过来,我闪开了,没被牠扑着,谁知第二下扑来,我的头脑便昏胀得站立不牢了。不知老师和师伯怎的知道我在那山里有难,前去搭救?”潘老师笑道:“什么插翅虎有这般厉害,能使你头脑昏胀得立脚不牢,你中了那山里的毒雾,还不知道么?”柳惕安道:“怪道我浑身的骨节,和打伤的一般胀痛,这颗头就像有千斤重,抬也抬不起来。”潘老师道:“你知道你已回到此地昏睡过多久了么?你已是整整的七日七夜不省人事,若是寻常未经修炼的肉体,中了那山里的毒雾,立时肿烂而死,纵有仙丹也不能救治。”
柳惕安问道:“那山里的毒雾,既是如此厉害,何以那些蟒蛇金钱豹和插翅虎,终日住在那山里却不中毒呢?”潘老师笑道:“呆孩子说呆话,那山里就因为毒蛇猛兽太多,才有那种毒雾生出来,在人中了是奇毒无比,那些毒蛇猛兽,因是那么生活惯了,若把牠们迁移到一座没有毒雾的山中,倒活不了。海里的鱼不能到河里生长,河里的鱼也不能到海里生长;因海水是咸的,河水是淡的,在其中生活惯了的鱼,自不觉得怎样,只一调换地方,便也和中了毒的一样。那些毒蛇猛兽在那毒雾山中,也是如此。我和你师伯同在静坐时感觉到你有这般大难,急忙分途寻觅。幸龄凑巧在那十分危急的时候,被我寻到,若再迟一眨眼的工夫,你就不免被那插翅大虫伤了。你此时知觉刚回复,精神还是十分萎顿,只宜静养,不可多说话。”柳惕安从此静养了半个月,方恢复原状。
一日潘老师显出非常郑重的神气对他说道:“我们道中这次在峨嵋会议,一般道友多说,广东南海县有一个康有为,香山县有一个孙逸仙,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两人所主张救国的门道虽不相同,然两人都是天地间的正气所钟;心思精力,完全用在救国救人上面,丝毫没有自私自利的念头。这种人物,数百年间不容易产生一个。这两人此刻的地位都很危险,朝廷悬赏捉拿,万一被人拿着去讨赏,性命绝不能保。于今康有为已逃到西洋去了,听说西洋人已很钦佩他,把他保护得异常周到;朝廷就有重赏,也不能将他拿住。
“惟有孙逸仙,他是革命党,一心一意要夺清朝的江山。他原已逃到西洋去了,却时常悄悄的回来,图谋举事。在他本人是一个英雄豪杰之士,要做革命党,自然将死生置之度外。不以出世精神过像他这种人,实在是国家的元气,死了一个,便难望有继起的人。因此一般道友,多主张派人去暗中保护他,免他遭逢不测。在我们道中,派人保护正人的事本极寻常,可派的人也极多,不过像孙逸仙这种人,要派人去保护,倒不容易找这个人。因为若随便派一个道友去,怪眉怪眼的,反惹起一般办案的公差注目,无端生出些麻烦。大家仔细商量之后,决定派你前去。我虽然着虑你的年事太轻,阅历太少,恐怕不能担负这般重大的责任;然一般道友都知道你年纪虽小,能耐却不在人下。阅历多少,本来难说,只要人生得聪明,遇事又能小心,随时随地都能增长阅历;若是胡涂粗心的人,便活到一百岁,一生的阅历也没有用处。你正不妨借此去历练一番。”
柳惕安问道:“就只派我一个人前去吗?”潘老师见问,略停了一停说道:“这个你不用问,你只尽你个人所受的委托罢了。道中委派你,有一定的地段,便是江苏广东两省;孙逸仙不到这两省便罢,一到这两省,就应由你负保护的责任。我们道中的规律,我平时常对你说,你大概不致忘记。你须知那些规律,不是为在山中静修的道友设的;如我等在这山中,终年不出外,便终年不见人,如何有违犯规律的事做出来呢?出外与世人接近,就与在山中不同了,引诱人作恶的机缘,实在太多。全中国尤以江苏广东两省为最,江苏有上海,广东有香港,都是人间万恶之地;稍不留神,便至堕落,不仅是违犯规律。你六岁入山,直到现在不曾和道外人见过面,人情世故,可说是全不懂得;一旦出山与世人应酬交接,真是与野人一般。若长此隐在这山中,便是加倍的努力修持,将来的成就也有限。”
柳惕安道:“我跟随老师这多年了,初入山的时候,虽觉有些不方便,然一二年后,即已习惯了这山中清淡的生活。此刻实不愿意离开老师,去干那毫不干己的事。道中可派的人甚多,请老师去派别人,我只要跟着老师一辈子,终身不见道外人的面最好。”潘老师正色道:“你把这些话快收起来,姑无论道中委派的事,从来没有推诿的例;就是我等为自己修持计,也不能终身隐藏在深山之中。你要明白,道在世间一切处,不专在这深山之中。在深山中此心不动,不是心真不动,是没有动你心的机缘。譬如木不经火不化,非是木坚,真金虽经火不化,那才是坚。一般道友都期望你甚切,所以特地派你去江苏广东两省,便是期望你能经火不化的意思。
“至于保护正人,正是我等修道人的责任。世间一切的人,对于古圣先贤,及英雄豪杰,都非常恭敬钦佩,是什么道理呢?就为的是圣贤豪杰,能以一个人的力量,使多数人得安居乐业,不饥不寒;可见要能救人,方能成为圣贤豪杰。我等要成仙证道,岂可不做救人事业?道中既认定孙逸仙是救国救民的大人物,我等能保护他,也不啻是做了救国救民的事业,如何能说是毫不干己的事?不过你初次出山,便去那万恶的地方,我委实有些放心不下。我只得辛苦一遭,引你前去,陪伴你盘桓几月,再回山勾当我自己的事。”柳惕安见自己老师肯同去,却甚踊跃。
他们出门,既不带行李,就无所谓准备,真是提脚便行,停脚便住。潘老师也有一个破箩筐,一卷稿荐,箩笸中放了几件烂衣服,稿荐是预备随地好睡觉的。寻常出门,潘老师自己挑着这件东西,这番柳惕安同行,这一肩行李,就归柳惕安担荷;好在重量不过十多斤,能不费气力的担着行走。师徒二人一路向宜昌进发,他们在山中的时候,因种种的不便,所以断绝烟火食;于今离开了那深山,却仍是嫌餐渴饮。
一日中午,走到一家饭铺午餐,这饭铺的主人姓曾,招牌就叫做曾连发。这店主生性刻薄,专喜占人小便宜,他家的饭菜,比这条路上所有的饭铺,都卖得昂贵。过往客商虽明知曾连发的饭菜太贵,但因那地点适中,上下一二十里没有别家饭铺;走到这地方,不打午火,便得歇宿。潘老师从这条路上经过的次数多,每次被曾连发盘剥;数目虽甚微细,然潘老师觉得到这饭铺里吃饭和歇宿的,穷苦人居多,每次看着被店主盘剥得实在可怜,这番存心要使这店主受点儿损失。
进店之后,潘老师便对店主说道:“我们两个人今日身边没多带钱,肚里又饿得慌。我知道你这里的规矩,平常每个人吃一顿小菜饭,不论碗数是一百文。别家也有卖七十文的,也有卖八十文的,你这里卖一百文,已算是很贵的了。不过我们两个人的食量,比旁人来得大些,若照旁人的样,每人也只给你一百文,你是没得便宜讨的。我一生不干使人吃龄的事,请你自己说罢,我两人吃一顿得加多少钱?”
那店主听了这番话,先望了望潘老师,回头又打量柳惕安,都看不出有特别能吃的饭量。暗想这老头儿真呆,我这里定了一百文一顿的饭,小菜只有一碗,饭却随人尽量吃饱,从来没有要人加价的事。他于今既是自己开口,问我要加多少钱,我何妨多赚他几文。遂笑容满面的答道:“你们的食量,既是明说比旁人来的大些,想必比旁人得多吃几碗。我要加倍的钱,每人二百文,能依得我这价钱,你们尽管尽量吃饱;便吃光我那一甑饭,也没有话说。”说时伸手向那刚端出来的大饭甑指了一指。
潘老师点头道:“很好,就依你的价钱罢。我是个爽利人,欢喜干爽利事,先交钱后吃饭。我们是在外面叫化的,钱多了不先交出来,恐怕你不放心。”说着,从破箩筐里拿出四百文钱来,交给店主,店主喜孜孜的接了,遂叫厨房弄两碗好点儿的小菜。柳惕安悄悄的问他老师道:“我们吃不了几碗饭,一百文一顿,已经是大价钱了。老师怎的倒答应他二百文一顿呢?”潘老师笑道:“这曾连发的店主,异常尖刻,若不加给他一百文,我们添一碗饭,他两眼睁得圆鼓鼓的望着,摆出极不愿意的面孔来;若是接连添了三碗四碗,他就放下骂人吃冤枉了。我不甘心看他那不堪的面孔,所以情愿加倍给他钱。你今天吃饭,不要和寻常一样,以为吃下去几碗就饱了;只管吃下去,不问饱不饱。我不叫你停,你切莫放碗筷,我自有道理。”柳惕安不敢再说。
须臾伙计端上菜来,并两大碗热烘烘的白米饭,柳惕安师徒二人低头便吃。柳悔安吃过三四碗后,心想,平时吃这么多,肚里就觉饱了。这时不知是何缘故,吃下去的饭,彷佛另有一个吐皮装着,毫不觉饱;然而一碗一碗的饭,又确是从口中吞下去,并不含糊。那尖刻的饭店主人,初时接了四百文钱,好生欢喜;及见他师徒二人,各吃到十碗以上,还继续着狼吞虎嘴,不由得心理又着急又害怕。
那店主虽甚尖刻,倒也聪明;开设了几十年的饭铺,来来往往的各种人物,眼里也经过得不少,实不曾见过像这般会吃的人。并且看这两人的身材,都不高大,没有多大的肚皮,怎么能装下这么多饭呢?待依照平常的旧例,放下脸来发作几句罢,一则自己有言在先,便吃光这一甑饭,也没有话说;二则心里已疑惑他师徒两个不是寻常人,这番举动是有意来寻开心的,若恼了他两人,说不定还要闹出旁的乱子来。因此竭力忍耐住,以为每人吃过十多碗之后,绝不能更多吃了。谁知他师徒两人,越吃越起劲,越吃越快。凑巧这日到曾连发打午火的客人不多,约莫有两斗米的一大甑饭,顷刻之间,竟被他两人真个吃光了。
后来的有几个才吃了半饱,还有几人刚到,甑里一颗饭也没有了;虽不妨重煮,但是把这个生性刻薄,专喜占人小便宜的店主,只急得心痛难熬。潘老师吃到最后一碗,用饭匙敲着甑底喊道:“饭又没有了,我两人出了加倍的钱,还是没得饱饭给我们吃。怪道凡是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人,都说这曾连发的生意做的太厉害,太尖刻,果然人家说的不错。”这几句话挹店主气得暴跳起来,指着潘老师骂道:“你这人也太没天良了,我虽收了你加倍的钱,只是一甑饭,都波你两人吃光了。我因有言在先,忍住气不说什么,你倒来说我的生意做得太厉害,太尖刻?请凭各位客人说,究是谁的不对?”当时的客人,都来在潘老师之后,没看见一甑饭都被他两人吃光的情形,听了多不开口。
潘老师大笑说道:“真是笑话,我两人若不是饭量比旁人大些儿,你这里每百文一顿的饭,已是极贵的了,我为什么还加倍给你的钱呢?我两人只有两个肚子,你的生意不是做得太厉害,太尖刻,为何收入加倍的钱,还不给人吃饱?”说时露出肚皮来拍着对在座的客人道:“我这点儿大的肚皮,仅吃了半饱,请凭诸位说,可有这个道理?”在座的客既不曾看见潘柳二人吃饭的情形,自不相信真个吃光了一甑饭。众客人中有多半曾受过曾连发盘剥的,此时都代替潘柳二人不平,争着骂店主不是东西。并且各人拿出从前被盘剥的事情来,当众诉说。店主简直气得有口难分。潘老师道:“我两人出四百文钱,仅吃了半饱,是断然不肯罢休的。于今我有两个法子,随便你选择一个。一、重新多煮饭,让我两人吃饱。二、退一半钱给我,我好往别家去吃。”众客人不待店主回答,同声说这办法公道。
店主心想这老叫化不知有什么邪术,能把一甑饭吃光;若再给他们吃,还不知要吃多少才饱,那么我吃亏太大了,不如认晦气退一半钱给他。当下咬牙切齿的,退出二百文钱给潘老师。潘老师接过来哈哈大笑道:“欢喜占小便宜的,毕竟吃大亏,你以后能改变你那尖刻的行为便罢,不能还有你吃大亏的时候呢!”说罢,教柳惕安挑起破箩筐稿荐便走。
行了一会儿,柳惕安问道:“这副担子怎么重了不少?并且一头轻,一头重,挑着不好行走。”潘老师听了不作理会,须臾走到一所古庙门前经过,有几个乞丐在庙里地下坐着,潘老师方说道:“你既说这担子一头轻一头重,挑着不好行走,就在这破庙里歇息歇息罢!”柳惕安真个走到庙门口将担子放下,只见潘老师一面向那些乞丐招手,一面抓出箩筐里的破烂衣服,却现出大半箩白饭来,仍是热烘烘的。潘老师含笑对那些乞丐道:“你们今天的运道好,我有好热饭吃不完,分给你们大家吃个饱。”那些乞丐见这半箩热饭,都喜得眉花眼笑的围拢来;潘老师将饭先留下几碗,剩下的将近一斗米饭,均按人数平分了,仍教柳惕安挑着走路。
柳惕安说道:“原来我吃的饭,都到了这箩筐里,怪道我吃下去总不觉饱。这是什么法术,老师怎的不传给我?”潘老师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法术,我也不曾受过我老师的传授。你能从此不断的修炼下去,自有从心所欲的一天,岂仅这一点小玩意?快点儿赶路罢,今晚我还要打发你去救一个人的性命呢。”柳惕安问那里,救谁的性命?潘老师道:“且等到了那地方,我自会对你说明白。”
柳惕安真个急急的向前趱赶,约赶了四十多里路,天色尚早,潘老师举眼向四周望一望说道:“此处没有火铺,只好随便找一个所在,暂宿一宵。”柳惕安道:“再赶十来里路,便有火铺了,何必在这上不靠村,下不着店的地方歇宿呢?”潘老师道:“为的这地方有一个人,要等你去救他,不能不在此歇宿。你瞧这边山底下,不是一座破窑吗?那里面足够我两人歇宿。”师徒二人走近看时,喜得里边很干燥,潘老师道:“我特地留下这几碗饭,你快吃饱了好去救人。”
柳惕安吃饱了。听他老师说道:“这里对面过桥小山下,有一带树林,林中有几间茅屋。你趁此时天色还没昏黑前去,见了那屋里一个老婆婆,你便对他说道:‘我师傅教我到这里来,给你老人家作伴。’并说请你老人家放心。那老婆婆若问你师傅是谁,你就说,自然是常到这里来,你老人家认识的。你说过这番话之后,就脸朝外坐在他家大门口,千记不可远离,也不可进屋里去。如有人来教你让路,万不可让他走过,快去罢。”柳惕安听了莫名其眇,只得带了平日随身的方便铲,别了潘老师朝对面小山下走来。
只见依山傍林的几间小茅屋,前面有一道四尺来高的竹编篱笆围着。柳惕安走进篱笆,向屋里看去,果见有一个白发老婆婆,正坐在地下劈柴。那一种衰老无力,举不起劈柴斧,勉强从事的样子,使人看了可怜。不觉暗自想道:“老师打发我到这里来救人,难道这老婆婆今夜有大难临头,应由我搭救吗?且向他把老师吩咐的话说了再看。”遂从容上前,轻轻唤了声老太太道:“我师傅教我来给你老作伴。”
老婆婆抬头揩了揩老眼,朝柳惕安望了几下,发出颤巍巍的喉音说道:“哦,是了!你是山后林道人的徒弟。昨天我请你师傅起一课,说我媳妇就在这两口要临盆了,只怕有点儿难产。若能安然生下,倒是一个男喜。你师傅的课真灵,今日清早我媳妇就发作了,直到现在还不曾生下来。可怜我儿子出门没回来,平日家中一切粗细的事情,都是我媳妇做。于今他要临盆了,只痛得一阵一阵的昏过去,不能挣扎着做事,我只好自己来劈柴。现在九月间,夜里冷得很,若没有火,小孩下地不冻坏了吗?”柳惕安听了,方知道老婆婆的媳妇临产,也懒得分辩自己不是林道人的徒弟,看地下还有几块没劈碎的柴,因说道:“你老人家手上没有气力,劈不动这柴,我来帮你老劈罢!”说时伸手接过来,几下就将所有的柴劈碎,老婆婆很欢喜的把柴抱到里面房中去了,房中时刻发出呻吟的声音来。
柳惕安遵着他老师的吩咐,端了一张靠椅,朝外面拦大门坐着,心里怀疑,不知是这么坐着,如何能救人的命?不一会,天色已渐渐的黑了,但柳惕安的眼光极好,虽在漆黑的夜间,也能辨别人物,独自坐着没事做,免不了拿两眼向四处闲看。忽一眼望到竹篱笆外面,好像有一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仔细定睛看时,却是作怪,原来是一个甲冑鲜明的黑脸神将,一手倒提钢鞭,越篱笆而进,直向大门走来;离柳惕安五六尺远近,即停住不动了。
柳惕安心想老师不是吩咐我坐这里,无论何人不许放过去的吗?看这东西的畏缩情形,不像个正经神将;我只坐着不动,看他怎样。当下紧握方便铲,往地下一顿,提起全副精神来望着那神将,只吓得那神将倒退了几步,仍举步向大门冲来。这番比前次来得勇猛,柳惕安恐怕被他冲着,随手举方便铲横扫过去,禁不起一下,应手而倒。再向地下看时,乃是一个五寸多高的纸剪神将,身上画着五彩的甲冑花纹,脸上画的如演戏的黑头。
柳惕安看了不觉吃惊道:“怪不得老师教我来救人,原来有妖人弄邪术。但不知要来害谁人的性命?这屋里仅有婆媳两个,不是要害婆婆,便是要害媳妇。不曾生下的小儿,男女尚不分明,断无与人有仇之理。这纸神将倒得收起来,一会儿带到破窑里去给老师瞧瞧。”想罢刚待起身去拾取,猛然一阵狂风吹来,真是飞砂走石,那纸神将被狂风刮得离地而起,一路飘飘荡荡飞出篱笆去了。柳惕安只得跺脚道:“可惜可惜,让他逃跑了。”
这一阵狂风过去,顿时阴云密布,四围鬼哭神号,显出异常凄凉的情景。柳惕安在练法奇门的时候,就见过比此时还厉害的情形,当时尚且无所畏惧,现在自是更不以为异了。不到一刻工夫,鬼哭神号的声音停止了,跟着又是一阵狂风,天空中彷佛来了无数的天兵天将,耳里只听得一片纷乱喊杀之声,越来越近。柳惕安端坐不动,只双手操着方便铲,准备近身便打。那喊杀的声音刚一近身,又自行退回去了。接连三四次,柳惕安再也忍耐不住了。念动真言,陡起一道罡风,吹的那些邪妖立时声影全无了。
柳惕安心想,老师只教我到这里来救人,也不对我说出个所以然来。看这情形,分明是有妖人,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使弄邪术。道中规律和老师平日的告诫,都是非到万不得已,不许伤人。照方才的情形看来,那使弄邪术的妖人,也确实有些能耐;虽不知道他存心要害谁的性命,然因我在此破了他的邪术,他绝不肯与我善罢罢休。若他再使出什么花样来,我不安心伤他,只怕他要安心伤我。人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难道我坐着等他下手,这事倒使我难处。
柳惕安心中正这般计较,忽听得篱笆外面,有人哇了一声问道:“你这小子是谁?敢在这里三番两次破我师傅的法賨?你果是有胆量有本领,便到这外边来和我硬斗一场。”柳惕安听了,连忙运足目光向篱外望去,只见一个少年,年纪身量都和自己一样相彷佛;更和自己一般的披着一头乱发,双手挺着一杆有缨的长鎗,摆着等待厮杀的架式。随举方便铲指着他笑答道:“你要和我硬斗,何不直上前来,却立在远处喊叫。哈哈!你想用调虎离山之计,把我驱到外边去,你那妖人便好来屋里下手。你们的诡计已被我识破了,你们的伎俩我也领教过了,休得再来献丑。”
那少年见柳惕安引不动,倒说出这些揶偷的话来。那里忍得住这口气,挺鎗跃进篱笆,朝柳惕安劈胸就刺。柳惕安因方才不曾将纸神将拿住,心中很懊悔,这番打定主意要活捉这少年;见他一鎗刺来,那敢怠慢,只把身躯一侧,让过枪尖;不待他的枪杆掣回,脚尖略一点地,已如恶虎扑食,早抢到少年身边,喝一声着!方便铲到处,正中踝骨。少年受不了这一铲,只痛得倒在地下,扔了手中枪,双手揉着踝骨求饶。
柳惕安道:“你快说,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你师傅是谁?这般使弄邪术,要害谁的性命?从实说出来,我便饶你,不然,就这么一铲,先取你的性命。”说时举铲在少年头上扬了一下。少年战战兢兢的道:“不要打,我实说。我姓彭名立清,我的师傅声名很大,人人都称呼他林道人,谁也知道他素来行善,并不曾要害谁的性命。”柳惕安举铲在他背上敲了一下骂道:“你这不识歹好的畜生,到这时还想在我面前图赖。不要害人性命,为何三番两次的使弄邪术?你又无端的挺枪来和我硬斗干什么?再不实说,我就打死你。”
彭立清吓得连连叩头道:“这事实在不能怪我,求你饶了我罢!我如果从实说出来……”说到这里,回头向篱外望了几望,才接着说道:“我师傅也得把我打死,横直是死,不如不说。”柳惕安道:“你师傅不在此地,你实说出来,我不向你师傅说便了。你还是说也不说,不说我就动手。”
彭立清只得说道:“我师傅并不要害谁的性命,就只要取这屋里老婆婆媳妇肚中的胎儿去配药。这是我师傅时常干的玩意,从来要一个,取一个,不曾失过手。不料今日遇了对头,他平日是亲自到产妇面前,有法术教产妇自己脱下衣裤,他便用手段剖取胎儿。他为这个胎儿,特地搬到这山后居住,已有五个多月了;用了好多心机,还花费了些银钱,方将老婆婆的儿子骗出门去。近日每天来探听是否将要临盆。据他说,因为这个胎儿的用法不同,不能从肚中剖取出来,要自然生下来的方合用。若不是如此,早已取到手去了。今日也是他亲自来的,在篱笆外看见你提方便铲拦大门坐着,已料定不是平常人。想用法术把你吓走,想不到法术都被你破了,只得打发我来和你硬干。只要将你引出了篱笆……”说至此,忽听得屋里有小孩呱呱的哭声,彭立清不觉逞口说道:“坏了坏了,已哭起来了。”柳惕安不由得吃惊问道:“怎么了,难道你师傅又使了什么邪法吗?”
不知彭立清如何回答,且俟第六十九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