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彭庶白指着李九哈哈大笑道:“这事有他从中帮忙,联络各报馆的事,还要两位请求我们介绍吗?上海几家大的主笔和访员,多与他有交情。方才我在他家,他正和我计议这事,由他出面请酒。我同他出门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吩咐师傅发请帖,此时只怕已分送各报馆去了。”霍元甲连忙起身向李九拱手谢道:“难得九爷这么肯出力替我帮忙,我只好口头道谢了。”李九也忙拱手说道:“四爷这话说的太生分了。这那里是四爷个人的事?凡是会武艺及有点爱国心的人,都应当对四爷这种举动同情。”
农劲荪问道:“不知九爷定了那日几点钟?我们好商量一篇的文字,在各报上发表。”彭庶白接着说道:“就在明天下午六点钟,一会儿便有请帖到这里来。”霍元甲笑道:“我们这里还用得着请帖吗?情理上似乎太说不过去了。”彭庶白李九和农劲荪大家商量一番办事的手续,及登报的文字;因又来了拜访的客,彭李二人方作辞回去。
次日农霍二人带着刘震声按时赴宴,当时上海各大报馆的主笔访员多到了。经李九一一给农霍二人介绍,席间各自有一番慷慨淋漓的演说;翌日各报的本埠新闻栏内都载了出来,这且不去叙他。
单说酒席散后,各人都分途回家去了;惟有彭庶白因要去五马路访一个朋友,独自从酒馆出来,向五马路行走。这日下了一天的雪,到黄昏时分方止;马路上的雪,足有二三寸深,行路的人,一溜一滑的极不自在。彭庶白刚走近近棋盘街口,此时这一条马路的行人很少,两旁店铺都上了板门;忽见前面马路中间,围了一大堆的人,好像是打架的样子。彭庶白边走边朝那人丛中望去,只见一个穿西装的少年,被许多流氓似的人围着群殴。
再看那少年虽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身体像很瘦弱;和许多流氓动手打起来,手脚身法倒十分利落,神气也异常从容,简直不把那些流氓看在眼里的模样。彭庶白在上海居住了多年,知道上海流氓是不好惹的;每每因一言不合,纠集数十巨个流氓,携带利斧短刀,与人拚命。逆料这少年多半是外省初到上海的人,不知为什么事与这些流氓动手,存心想上前替那少年解围。但是看那少年笑容满面的一拳一个,把流氓打的东歪西倒。左右前后的流氓,不近他的身便罢,近身必得跌倒;这些流氓也都打红了眼睛,跌下去爬起来,又冲上前去,也有抓着雪向少年打去的。彭庶白看得有趣,料知那少年有这般好身手,是绝不至吃亏的,乐得在旁边看看少年的能耐。
只见那些流氓欺少年是单身一人,手中又没有武器,仗着自己人多,越打越勇敢。两面街口都有巡捕站岗,然巡捕对于流氓打架,从来是装没有看见的;非到双方打伤了人,或是闹得乱子太大了,断不过问。此时附近的巡捕,仍照例不来理会,所以这些流氓胆敢与少年拚命。
那少年见流氓打不退,彷佛不耐烦多纠缠了;只将双手一伸,一手扭住一个流氓的顶心发,一开一合的使流氓头碰头。在打的时候,流氓和少年都咬紧牙关不说话。禁不起少年将两个流氓的头这么一碰,却痛得忍不住只叫哎呀。在旁的流氓趁少年腾不出手来,想从背后将少年拦腰抱住。谁知少年身法真快,就手中的两个流氓当兵器,只几下便横扫得那些流氓,没一个敢近身了。直到此时,少年才叱了一声去罢!随即双手一松,这两个碰头的流氓,都跌倒在一丈开外。少年行所无事的拍了拍衣上的雪,头也不回的说走便走。
众流氓确实被打得都害怕了,一个个横眉怒目的,望着少年大摇大摆的走去,谁也不敢追赶。却羡慕煞了旁观的彭庶白,忍不住不上前问问少年的姓名来历,究竟为什么和流氓打起架来。跟上去才走数十步远近,只见那少年走进一个弄堂,彭庶白忙紧走了几步,赶过少年前面,对他拱了拱手说道:“方才见老哥打那些流氓,显得一身好本领;兄弟从旁看了,委实钦佩之至。因此不揣冒昧,妄想结识老哥这种人物,请问尊姓大名?因何与那些流氓动手?”
那少年就彭庶白打量了两眼,忙陪笑拱手答道:“见笑见笑,这地方的光棍,真不睁眼。兄弟在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因不曾留神,露出坎肩上佩带的赤金表炼来,被旁边的几个光棍看见了。大概是欺兄弟身体生得文弱,居然跟在背后走。一到这行人稀少之处,就动手强抢起来。幸亏来的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已被兄弟打开了;谁知这一带此类光棍极多,转眼之间,竟围上来二三十个。可恶那些巡捕,简直像没有眼的一样;若换一个真的文弱书生,今夜不糟透了吗?”
彭庶白见这少年相貌生得十分英俊,说话又极爽利,不由得心里爱慕。恐怕错过了机会,以后不容易见面;因弄堂里不便多谈,只得问道:“老哥就住在这弄堂里呢?还是到这里瞧朋友呢?少年随手指着前面一个石库门说道:“我便住在这里面。兄弟是湖南人,初次到上海来,没多的熟朋友,只好住在这湖南客栈里。”彭庶白看那石库门上有一新商号四字,遂说道:“兄弟很想和老哥多谈谈,虽自觉冒昧得很,然实因心中爱慕,情不自禁,去客栈里坐坐不妨么?”少年似乎也觉得彭庶白这人器宇非凡,绝不踌躇的表示欢迎,引彭庶白进里面攀谈。
原来这少年姓柳名惕安,也是当世一个了不得的侠义英雄。他这时的年龄,虽还只有二十岁,然他的历史,极不寻常,更极有趣味。本书原是专为这类人物立传,不得不趁这时候,将他的身世和履历叙述一番。且说那时湖南长沙有一家做锑镰生意的公司,叫做华昌公司;这华昌公司在那时候,可以说是全世界闻名的大公司,凡是熟悉商界情形的人,大概没有不知道的。
这公司与本书并没有关系,单讲这公司里有个书记姓柳名尊彝,是一个补廪的秀才,文学很有根柢,只是为人生性乖僻,最好使酒骂人。长桥柳家原是湖南的巨族,柳家子弟多不免有些纨绔气息,柳尊彝却没有这气息;名士气倒来得很结实,终朝每日在醉的时候居多,清醒的时候极少。在喝醉了时,并没有旁的毛病,就喜披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衣服,拖着一双破了后跟的鞋,歪戴着一顶破帽子,踉踉跄跄的在街上胡撞。遇着卖馄饨或卖油饼的肩挑贩子,便蹲下来大嚼;吃完了随手抓钱给人,有时三元五元,甚至十两八两不定。偶然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吃完拍拍腿就走。好在那些小贩,多是曾经得过他便宜的,也多知道这柳疯子的脾气,身边有钱是不吝惜的;拿不出钱来时,便追着他要,也是白费唇舌。
他在华昌公司,每月有二百元的薪水,家中用度至多不过六十元,其余的多在这些小贩担上花了。亏了柳尊彝的夫人,十分贤淑,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就是柳惕安。这年柳惕安已经六岁了,生得长眉清目,隆准方颐,读书真能过目成诵,最为尊彝所钟爱。尊彝每次喝醉了发酒疯的时候,家人都不能近前;不问是谁,一到他跟前去,便不被他打,也得挨他一顿臭骂。惟有惕安过去,能得他的欢心。他夫人每遇着家用匮乏,自己不敢问尊彝要钱,教惕安乘尊彝搂抱在怀中的时候,伸手去袋中摸搜,摸着了就说要买什么。尊彝总是笑嘻嘻的点头应允,惕安拿着交给母亲供家用。他母亲在四个儿女之中,也独爱他。小孩照例好吃,柳惕安自也不能例外;不过他所喜吃的,是米粉和葱用油炸出来的油饼,每日总得向他母亲需索二三百文买油饼吃。
华昌公司在南门外碧湘街,柳尊彝为往公司办事便利起见,也在碧湘街租了一所房屋居住。那碧湘街靠近乞丐收容所,当时乞丐收容所的章程,不及民国以后的完备;凡是入所的乞丐,仍可每日出外自由行乞,不过夜间回收容所歇宿罢了。因此碧湘街一带,终日不断的有乞丐来往。柳家住屋临街,柳惕安每日看乞丐蹀躞街头,也看得惯了。
有一个年约五十多岁,满脸黑麻,满头癣癞的乞丐,时常坐在柳家大门的房檐下,翻开破棉絮的衣襟,寻找虱子。柳惕安见了也不嫌脏,就在这乞丐身旁,买了油饼大嚼;有时买的多了,吃得剩下来,便随手送给这乞丐吃。这乞丐龇开黄板牙笑着,接过来就吃,还显著得意的样子,望着柳惕安点点头称赞道:“好孝顺的孩子,明日得再多买几个给我吃。”旁人听了,都替柳惕安不平,骂这叫化子不是好东西。柳惕安因年纪太小,不大知道人情世故,却不理舍。次日买了油饼,真个多剩几个给这乞丐吃,接连是这么吃过好几次,差不多成为惯例了。
每日一到下午三四点钟,买油饼的挑贩一进碧湘街口,这癞头麻脸的乞丐,就不先不后的坐在房檐下等候,柳惕安毫不厌恶的照例送给他吃。有时向他母亲需索少了,没得剩下来,这乞丐简直不客气的伸手硬要。柳家当差的看了不服,一边骂这叫化子不是东西,一边打算拉柳惕安进屋里去。只是作怪,柳惕安不但不肯进去,并得向买油饼的赊几个油饼,送给这乞丐吃,如此也不止一次。
这乞丐渐渐的和柳惕安攀谈起来,一日大两倾盆而下,街上水深数寸,不仅卖油饼的不能上街,连一个行人也没有。柳惕安每日吃油饼,吃成了习惯;彷佛抽大烟的有了瘾的一般,一到这时分便想得吃。此时既下着大两,只得独自站在房檐下,望着瀑布也似的檐溜发愁。正在看得出神的时候,忽觉背后有人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原来就是照例白吃油饼的叫化。
柳惕安没好气的鼓着小嘴说道:“可恶这捞什子雨下一个不止,连我也吃不成,你还来做什么?”这乞丐又龇开黄板牙笑道:“我还不是照例来吃油饼的吗?”柳惕安道:“下这么大的雨,卖油饼的不来,那里有得吃。”
这乞丐摇头笑道:“下雨有何要紧?天晴时我吃你的,下雨时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次数也太多了,今日轮到我做东,请你吃一个饱何如?”柳惕安从衣袋中掏出一把铜元来说道:“只要有油饼买,我这里有的是钱,要你做什么东。”乞丐笑道:“原是为着下雨没得买,才用得着我来做东。你把钱收起来,留待天晴时买给我吃;我这里已买来了油饼,你吃罢。”说时将手一伸,手上果然有一个热烘烘的油饼,柳惕安正在想吃的时候,真个接过来便吃了。
一面咂嘴舐唇,一面说道:“可惜你买少了。怎的只买了这么一个呢?”乞丐笑道:“多买冷了不好吃,吃一个买一个是热的。你看,又买一个来了。”说罢,手心里又现出一个油饼来。柳惕安本是一个生性极聪明的小孩,看了就很觉诧异,一边接过来吃,一边问道:“你这油饼在什么地方买来的?搁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乞丐道:“等你吃饱了再和你说。”柳惕安道:“你自己怎么不吃呢?”乞丐道:“我如何不吃?你瞧,我不是在这里吃吗?”
柳惕安看时,果然一个油饼已咬了半边。柳惕安将第二个油饼吃完,第三个油饼又在乞丐掌中现出来了。是这般接连吃了七八个,觉得很饱,吃不下了,忍不住问道:“你说等我吃饱了再向我说,于今我已吃饱了,你说给我听罢。”乞丐道:“你是问我这油饼从什么所在买来的吗?我这是老照壁徐松泉茶馆里的油饼,比别家的来得松脆香甜,若不是我平日吃你的吃得太多,今日也不请你吃了。”
柳惕安道:“老照壁离这里很远,怎么还像刚出锅的,一点儿没有冷呢?”乞丐哈哈笑道:“这东西冷了怎好吃。你平日请我吃热的,我自然不能请你吃冷的。”柳惕安道:“我共吃了八个,你好像也吃了六个,一共十几个油饼,你用什么东西包,搁在什么地方带来的?”乞丐用左手指着右手的掌心说道:“是它一个一个拿出来的,拿来便吃,用不着什么东西包裹?”
柳惕安听了,益发觉得奇怪,只管摇着头说道:“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你得教给我这个法子才好。以后下雨的时候,你若不在这里,我也有得油饼吃。”这乞丐伸出油污的手,摸着柳惕安的头顶说道:“你不拜我做师傅,我就教给你,你也不灵。”柳惕安正待问怎样拜师傅的话,只见一辆洋车,冒雨来到门口停了。车中人下来,原来是柳尊彝回了,柳惕安只得去叫爹爹。柳尊彝打发了车钱,伸手携了柳惕安的小手,带进屋去了。柳惕安心里记挂着乞丐拜师傅的事,趁他父亲松手的时候,一溜烟跑出大门外看时,乞丐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大雨仍不断的下着,柳惕安心里思量道:“这叫化确是奇怪,下这么大的两,何以他身上衣服并不曾湿,他又没有雨伞,这不是也很奇怪吗?”他独自一个人站在房檐下,越想这乞丐的行踪越诧异,想出了神。风飘雨点打在他身上,将他的衣服都湿透了,还不知道。直到开晚餐的时候,当差的请他吃饭,回到房中,才发觉身上的衣服湿透了。他因自己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湿,益发想念那乞丐;不知是什么道理,能在大雨底下行走,不湿衣服。
他夜间照例由他父亲带着睡的,平常头一沾枕便睡着了,这夜因想念那乞丐的事,只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柳尊彝爱子心切,见他久不睡着,以为是因被雨打湿了衣服,受了风寒,忙着起来弄药给他吃。柳惕安也不说出不能睡着的所以然来,无端的闹了大半夜,柳惕安疲乏的睡着了,一家人才跟着安睡。
次日天气晴明了,柳惕安按时立在门外,等那乞丐前来。一会儿卖油饼担儿来了,以为乞丐必照例的跟来,谁知等了许久,仍不见那乞丐的踪影;只得独自买油饼吃了,心里却只是放不下那拜师傅的事。但是师傅应该怎样拜法,他六岁的小孩,自然不曾见过,也不曾听得人说过,心里不由得踌躇起来。恰好他家当差的走了出来,这当差的叫陈升,年纪虽只有四十多岁,却是柳家的老当差;从十四岁就在柳尊彝跟前,是一个很诚实可靠的人。
柳惕安这时便叫着陈升问道:“你拜过师傅没有?”陈升忽听问出这话来,当然摸不着头脑,随口答道:“拜什么师傅?我又不是学手艺的人,凭空拜什么师傅?”柳惕安道:“难道定要学手艺才拜师傅吗?读书也是一般要拜师傅的。”陈陆道:“让书不是拜师傅,叫做拜老师,还得拜孔夫子圣人,你于今快要拜老师了,你知道么?”柳惕安道:“拜谁做老师?我不知道。”
陈升道:“我有天听得太太对老爷说:‘惕儿今年满六岁,年纪也不小了,应该认真读起书来。’老爷说:‘我每天从公司回来,教他一两个钟头,比从什么先生都好。小孩子读书不是这么读,还要如何认真?’
“太太说:‘你教他读了什么书?你终日醉醺醺的,高兴的时候才教他两遍;若在不高兴的当儿,惕儿拿书来问你,你倒把摔在一边,逗着他东扯西拉的说些不相干的话。像你这般教书,不要误了小孩的光阴。有个姓刘的先生,在隔壁唐公馆里教书;听说那先生是个老举人,教小学生教得最好,唐家就只有一儿一女,从他读书。我想把惕儿搭在他家里去读书,唐家的小孩也有个伴,相隔又近,早晚来去容易。你从公司回来,高兴还是可以教他的。’老爷说就这么办也好。大约过不了几日,你便得上学去了,上学是得拜老师的。”
柳惕安听了这话,闷闷的过了一会才问道:“你这些话都是真的么?不是哄我么?”陈升道:“谁哄你,前天我亲耳听得太太和老爷说的。”柳惕安道:“那时我上那里去了?怎的我不曾听得说?并且你昨天何以不说给我听。”
陈升道:“你不信罢了。我只道你已经知道,无端对你说什么?方才你若不问我拜过师傅没有的话,我也不会说到这上面去。老爷常说你读书的天分高,认过的字,便不忘记,你去上学怕什么?”柳惕安道:“我不怕去上学,就怕一上了学,便不许我出来买油饼吃。”陈升笑道:“买油饼容易,学堂就在隔壁,我每天买好油饼送给你吃便了。”
柳惕安摇头道:“不行,你买了送给我一个人吃,我不喜欢吃,要那叫化同我一块吃才好。”陈升道:“那个臭叫化,白吃你的油饼,也吃的太多了,你有钱怕没处花吗?为什么天天要买油饼给他吃。我看着那腌臜模样,就要作呕,你偏欢喜和他在一块儿吃东西。你知道么?他白吃了你的油饼,还说你是他的好孝顺儿子呢?”柳惕安连连摇手道:“你不要乱说,他何时是这么说了?他是穷人,才当叫化,身上自然腌臜,我欢喜他,你不用管我。我且问你,我明日上学要拜老师,应该怎样拜法?”陈升道:“没有旁的拜法,大概是对刘先生磕几个头,爬起来喊声老师便完了。”柳惕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说时伸头向街上两端望了几望,自言自语的说道:“还不来,不知是什么道理?”陈升不作理会走开了。
柳惕安一个人匆匆向乞丐收容所那方走去,走到那门口,却不敢进去,只探头向里面张望。这门口虽不断的有乞丐出入,只是不见那癞头麻脸的乞丐。正在徘徊的当儿,忽听得远远有吹笛的声音,细听却在收容所后边,柳惕安觉得那笛声好听,便向发声的方面走去。原来这收容所后面,有一座小山,笛声是从那山上发出来的。柳惕安走近小山看时,吹笛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癞头麻险,白吃油饼的叫化。柳惕安心想道:“我要他教我买油饼的法子,这时还不拜他做师傅,更待何时。”主意已定,也不说什么,也不顾地下潮湿,走上前跪下;接连不记数的磕头,口里只管叫师傅。
那乞丐见了,实时停了笛声笑道:“你真个拜我为师傅吗?你既拜我为师,你知道我的姓名么?”柳惕安道:“我不知道你的姓名,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师傅就得了。”这乞丐喜得伸手将柳惕安拉了起来说道:“你这话倒也说得爽利,我就收你做一个小徒弟罢。不过我们祖师相传下来的规矩,拜师是得发誓的。学了这法术,非经师傅许可,不能随意传给旁人,并不得存心炫耀,胡乱使给人看。你于今先发誓,我就教给你。”柳惕安虽生长了六岁,却从来不曾发过誓,也不知道这誓应该怎样发;听了这话,只呆呆的望着乞丐,不知如何是好。
这乞丐看着形,点了点头笑道:“本来你的年纪太轻了,你用不着发誓,且过几年再说罢。”柳惕安着急道:“要过几年才教我吗?”乞丐沉吟着说道:“再过几年,学起来也容易些。于今不是我不肯教,实在是你不能学。”柳惕安道:“我就只要学那买油饼的法,若再过几年,便不学也罢了。”乞丐笑道:“你专要学那买油饼的法;是很容易的,你好好的记着罢。我姓潘,你从今日起,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想吃油饼,只须两眼合上,想我昨天拿油饼给你吃,那时候的情景;口里连喊三声潘老师,喊的声音不可大了,给旁人听得。是这么做了,包管你手上有油饼出来。你听明白了么?”
柳惕安问道:“随便在什么地方都使得么?”潘老师应是。柳惕安道:“那么就在这地方也行么?”潘老师道:“不行还算得是法术吗?”柳惕安真个将两眼合上,心想昨日吃油饼的情景,想罢轻轻唤了三声潘老师。说起来真是奇怪得不可思议,第三声潘老师方叫出,猛然觉得右手烘热,不知如何已有一个与昨日同样的热烘烘油饼,捏在手中。
这一来,只喜得柳惕安心花怒发,连忙用双手捧着送给潘老师道:“我刚才吃饱了,老师今天还不曾吃,请先吃了这一个罢。”潘老师见他六岁的小孩,能知道礼让,也喜得笑嘻嘻的接了。柳惕安忽然问道:“像这样不要钱的油饼,又一点儿不费事,老师为什么不多弄些吃,却要到街上向人家讨吃呢?”
潘老师高兴道:“你这话问得好,你若不是这么问,我倒得多费些唇舌向你解说道理。你要知道世间上的东西,除了天上的风云日月而外,都是有主儿的;不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就不应该拿,拿了是有罪过的。世间的强盗和贼,就是胡乱拿人家的东西,所以有王法去办他。你我所吃的油饼,也是人家的。人家做买卖,将本求利,你我用法术偷来吃,一文钱也不给;这种举动,也和强盗贼差不多。不过逢场作戏,偶然一二次,还不大要紧。如果时常是这么干,也和强盗一般的有破案的时候。我们破案时所受的苦楚,有时比强盗破案受王法惩罚的还要厉害。你记着罢!若是手中有钱,天没有下雨,便不可常用我这法术。”
柳惕安正待问如何破案的话,忽听得远远有叫惕少爷的声音。回头向山下看时,只见陈升气急败坏的跑到山下,一面招手,一面叫唤。柳惕安不知道陈升为什么那么慌急,只得忙辞了潘老师跑下山来,陈升只管跺脚说道:“你又和这臭叫化在一块,还不快回去。老爷又喝醉了酒,差点儿把太太打死了。”
柳惕安知道自己父母是时常吵嘴打架的,听了也不在意;随陈升回到家里,却不闻自己父母口角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每在外面遇到不如意的事,回家喝上几杯酒,就得找他母亲的差错;不说这桩事不应该做,便说那桩事办理不得法。和他辩论罢,固然如火上加油的生气;不和他辩论罢,又说人不应该赌气不睬他,口口声声说从此不理家里的事,要出家做和尚。柳惕安的母亲虽则性情贤淑,也时常感觉难于应付。平日他夫妻吵闹起来,有柳惕安从中和缓柳尊彝的忿怒,咒骂一阵子也就罢了。
这日柳惕安因到乞丐收容所后面山上去了,家里没有缓冲的人;柳尊彝不知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回来,借事和自家太太吵骂,三言两语不对劲,便动手打起来。幸有陈升在旁哀求劝解,柳尊彝将太太打了几下,太太忍气吞声的不反抗,便没事了。陈升恐怕柳尊彝继续再打,因此跑出来寻找柳惕安。柳惕安回到家里,见父亲独自坐在书房里看书,随即又到母亲房中,见母亲横躺在床上,掩面饮泣;姊姊弟弟都鸦雀无声的坐在床沿上,面上都显著不快乐的神气。柳惕安含着笑叫了声妈妈道:“你老人家不要哭了,爹爹喝醉了酒,照例是这么横蛮的;只要身上没受伤,犯不着哭。你老人家身体又不结实,哭多了,一会儿又要闹心气痛的毛病。”
柳惕安的姊姊名叫静云的接口说道:“妈妈已经心气痛过好一会了。你倒好,跑到外面贪玩去了,吓得我要死,我和权弟都挨了几下。你若在家里,也不至闹得这么凶。”柳惕安最爱自家兄弟,他兄弟名叫权子。惕安听了静云的话,忙拉下权子的手问道:“打了弟弟什么地方,还痛吗?”柳权子这时才四岁,也生得十分聪明伶俐,当下答道:“爹爹怪我不该揪了他的衣边,顺手打了我两下嘴巴,这时已不痛了。”
惕安枚了权子的手,爬到床沿,伏在他母亲怀中说道:“妈妈不要难过了,我学了一种把戏回来,使给妈妈看,请妈妈坐起来看罢。”边说边推着他母亲起来,他母亲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你有把戏,去玩给你姊姊弟弟去看罢!让我睡一会儿。”惕安不依道:“你老人家不曾见过我这样好把戏,看了一定喜欢。”小孩子心中的哀乐,变化得最快,静云权子听得有把戏看,登时喜笑得尔着拉母亲起来。柳太太的性情,原来非常柔善,加以痛爱儿女,见三个儿女都拉她起来,便坐起来说道:“好!你们下地去玩罢。”
惕安真个喜孜孜的先跳下地来,静云已将权子抱下,俱安先伸出两手给他母亲看道:“你老人家看我是一双空手,什么也没有,”说时又在身上拍了几下道:“此时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外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我能不出这房门,可以弄出老照壁徐松泉茶馆里的热油饼来,给大家饱吃一顿,妈妈相信么?”
他母亲心里虽是不快乐,但是听自己心爱的儿子,说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来,也觉得好笑;以为是惕安有意是这么说着逗他开心的,正在懒得回答,柳静云已插口说道:“我相信,你且弄出来,妈妈自然也相信的。”惕安笑道:“你相信不行,要妈妈说相信才行。我这把戏是真的,弄来油饼是可吃的;并不止一个两个,要多少有多少。”权子听得有油饼吃,急得拖着惕安的手说道:“哥哥快弄来,先给一个我吃。”惕安天性最厚,原是为想引着他母亲开心,才说出玩把戏的话,定要他母亲说相信,他母亲只得说道:“我相信,你弄得来就弄罢。”
惕安这才笑嘻嘻的整了整衣襟,背过身去,心里默祝道:“潘老师、潘老师,平常使这法术不灵,倒没要紧;今天我母亲呕了气,正要借这法术,使他老人家开开心,必须灵验方好。”祝罢,即默念那授受油饼的神情,念毕轻呼了三声潘老师,真是毫不含糊,和在收容所后面山上时一样,手中不知不觉的有油饼捏着。估计那时间,就是在自家厨房里做出来的,也没得这么迅速。柳惕安掉转身来,双手捧着那油饼,送给他母亲面前说道:“你老人家看我这把戏好不好?你老人家趁热,先吃了这个,我再来给姊姊弟弟吃。”
他母亲估不到他真个是这般弄得出油饼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忍不住接在手中细看,确是炸得两面金黄,又热又香的油饼。静云权子也都争着来看,他母亲递给静云道:“我不吃,你和弟弟去分吃罢。”惕安定要他母亲吃,随即又弄了两个来分给静云权子吃了。他母亲问道:“你这把戏,是从谁学得来的?”惕安说是从潘老师学的,潘老师是一个大叫化。
他母亲摇头道:“你这小孩子,怎的这么不长进?好人的好样不学,如何去从大叫化学这不敦品的把戏呢?你的年纪小,不知道厉害。江湖上常有不正经的人,用这类的法术,去偷盗人家的东西。官府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是要抓着当妖人办的。我在娘家做女的时候,曾听得你外公说过;他做四州万县知县的时分,忽然有好几家富户来报窃案,说银钱首饰放在皮箱里面,门不开,锁不破,不知被什么人偷去了。好几家报窃案的,所说情形都差不多;害得这些人家的当差的和老妈子,不知受了多少冤枉气,挨了多少冤枉打!后来亏了一个老捕头,明查暗访的,才查出是一班走软索的人,会一种邪术;都在一个古庙里住着,人不出庙门,能用邪术偷盗人家皮箱里面的东西。直到将那班人办了,报窃案的也没有了。你学的这把戏,就是那一种邪术,这不是正经人学的东西,以后不可再玩了。我常听人说,学这类邪术的人,是永远不会发达的。你是要读书上进的,万不可学这些玩意。”
柳惕安一一听了,不敢说什么,次日也不敢再去找潘老师了。
过了几日,他母亲果然送他到隔壁唐家去上学,每日午后散学回来,仍照例在大门外买油饼吃。那潘老师自从那日在收容所后边山上见过之后,便不曾见面了。柳惕安心里想念他,偷闲去收容所附近探望了几次,也没有遇着。约过了半年的光景,这日柳惕安散学回来,走出唐家的大门,只见一个乞丐坐在唐家的阶基石上,一眼望去,彷佛是他潘老师的模样,细看却不是。这乞丐的年纪,比潘老师还要大几岁,脸上没有黑麻子,那种腌臜的样子,和头上的癞癣,都与潘老师差不多。不过潘老师只肩上驮了几个叫化袋,这乞丐是用竹竿挑着一副叫化的担子。这担子一头是一个破了的蔑箩筐,筐内有几件破烂不堪的布衣服;一头是一张破草席卷起来的,好像是铺盖卷儿。
柳惕安生成的古怪性格,见了乞丐,不知不觉的便生了怜惜之心;加以这乞丐的形象,彷佛自己的潘老师,不由得立住脚向这乞丐打量。这乞丐也睁着两眼,将柳惕安看了又看。柳惕安忽觉得技痒起来,连忙用法术弄了一个油饼,送给这乞丐道:“请你吃个油饼。”乞丐伸手接了说道:“咦,是谁教给你的这玩意?你不是姓柳么?”柳惕安点头道:“我姓柳你怎得知道?”
乞丐笑道:“你原来就是我的师侄,我如何不知道?”柳惕安道:“你认识潘老师吗?”乞丐道:“岂但认识,他还是我的师兄弟呢。我动身到长沙的时候,他对我说,他新近收了个六岁的小徒弟,姓柳叫惕少爷,住在南门外碧湘街,我因此到这街上来瞧瞧。”柳惕安问道:“潘老师现在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不同到这里来呢?”这乞丐道:“他于今在四川,他有他的事,今年还不能来长沙,你想见他么?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柳惕安这时也不知道四川在那里,离长沙有若干路,随口说道:“我虽想见他,但是没得工夫去。我白天到唐家读书,夜间还得到爹爹跟前读书。”
这乞丐问道:“潘老师除了教你搬运法之外,还教了你什么法术?”柳惕安道:“并不曾教我什么搬运法,更没有教我旁的法术。”乞丐笑道:“你刚才弄来的油饼,不是搬运法搬运来的吗?这法术不仅可以搬运油饼,什么东西都一样可以搬运。”柳惕安道:“潘老师只教我弄油饼,旁的东西弄不来。”这乞丐沉吟了一阵问道:“你潘老师教你弄油饼的咒词,如何念法的,你且念一两句给我听听。”柳惕安道:“潘老师没教我念咒,我一句也不知道念。”乞丐道:“你既不念咒,如何能弄来油饼呢?”柳惕安将潘老师教他默念授受神情,和轻唤三声潘老师的话说了。乞丐笑道:“原来他只传你一点感摄法,这算小了法术。”
柳惕安问道:“为什么算不了法术?”乞丐道:“这还是你潘老师运用的法术,不过因你的精诚,与他生了感应,他的精神,虽相隔数千里,也能代替他在你跟前运用法术;所以叫做感摄法,算不了你自己的法术。若是你潘老师死了,你这把戏便立时不灵了。你此刻心里还想学更大的法术么?”柳惕安道:“怎么不想呢?无奈潘老师不在此地。”
乞丐道:“只要你想学,我倒可以教你,你潘老师本来托付了我的。”柳惕安喜道:“那么好极了,我就跟着你学。不过我母亲不喜欢我学这玩意,说不是正经人学的,说衙门里的人知道了,要拿去办罪的。”乞丐点头道:“不错,你母亲确是有见识的人。但是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成正。你要知道,人有贤愚,法无邪正;并且我要传授给你的,是救人的大法,那里有罪给衙门里的人办。只是学法不像读书,可以住在家中,请人教读。学法是得跟着老师去四处游行的,你能离开家里的父母姊弟,跟随我游行四方么?”
柳惕安摇头道:“这事办不到,我一天也不能离开我的父母。你能在这里教我便好,不能教就只好不学了。”这乞丐见柳惕安说话伶牙利齿,绝没有寻常小孩那种稚气;并且听他所说的话,便可知道他的天性甚厚,对于父母是很能尽孝的。不由得随口称赞道:“很好很好,怪不得你潘老师逢人便道:新近在长沙收了一个好小徒弟的话。你我两人师徒的缘分,此刻还不曾成熟,什么话也是白说了,你归家去罢。我今日不过来瞧瞧你,等到机缘成熟的那日,我自然来接你。”柳悔安见天色已不早了,便别了这乞丐回家,也没有将这一回事搁在心上。
那乞丐自见过那一次之后,也不曾与柳扬安见面了。光阴易过,转眼又过了两个月,这日也是柳家合当有祸。柳惕安散学归家,正待吃饭的时候柳尊彝不知从什么所在,喝了一肚皮的酒回来;一溜歪斜的走进大门,就无风生浪的寻着惕安的母亲吵嘴。他母亲忍受不了,随口答了几句。谁知柳尊彝冒起火来,恰好陈升从厨房里捧着一甑热气蒸腾的饭出来;柳尊彝抢了那饭甑,劈头朝惕安的母亲掼去,凑巧正套在头上,热饭散了一身。陈升连忙将饭甑揭起,他母亲已被热饭烫得在地下打滚,顷刻之间,满头满脸都肿得和南瓜一样。柳尊彝掼过饭甑之后,实在醉得挣持不住,独自倒在书房里,鼾声震地的睡去了。
静云惕安都因年纪太小,见母亲烫得这般模样,只知道哭泣,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亏了陈陆是柳家的老当差,能作主去请外科医生。医生来诊视,他母亲尚不肯说出是被丈夫用饭甑打成这模样,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翻了饭甑烫伤的。
那外科诊过脉,敷了些药出来,对陈升低声说道:“你家太太的伤势,非常重大,我的能力有限,恐怕治不了。不要耽误你家的事,你赶快去请别人罢。”陈升惊道:“难道是这么烫了一下,就有性命之忧吗?”医生道:“有手段高的医生,或者也能治好,我是没有办法的,因为伤的部位太重要了。如果是烫了手脚,那怕更厉害些也不至有性命的危险。像这样重的伤,就只烫一半头脸,都不容易治,何况是满头满脸都伤了呢。”说罢便作辞。陈升给了诊金,送医生走了,回头无计可设,只得到书房唤柳尊彝,好容易才唤醒。
陈升忍不住流泪说道:“老爷醒清楚了么?”柳尊彝抬头望了陈升说道:“什么事,我睡得好好的,把我叫起来。”陈升哽咽着说道:“老爷倒安心睡觉么?也不去替太太想想法子?”柳尊彝似乎很诧异的说道:“你胡里胡涂的说些什么?有什么事要我替太太想法子?”陈升道:“老爷忘记了吗?老爷一饭甑把太太打得…”
话没说完,柳尊彝已听得静云惕安等在隔壁房里号哭起来,连忙立起身,还是偏偏倒倒的走过卧房里来。他太太原是面朝房门躺着的,见柳尊彝进房,立刻将脸掉过去。柳尊彝就电光下一看他太太的头脸,好似才想起那动手时的情形来,望着陈升骂道:“你这蠢东西,我喝醉了酒,你难道也喝醉了酒吗?见我抢那饭甑,你为什么在旁也不阻住我呢?”陈升道:“我放下饭甑,正转身要去厨房端菜,只听得一声响,太太喊哎呀!我回过头来,就看见饭甑已套在太太头上。等我揭开饭甑时,太太已痛倒在地下打滚了。我当时若看见老爷动手,那有不阻住的道理?”
柳尊彝道:“快去找个外科医生来,住在药王街的那个姓胡的外科医生,本领还好,快拿我一张名片去,请他立刻就来。”陈升道:“看老爷还知道有旁的好医生没有?这胡医生刚才已来瞧过了,现在敷的药,就是胡医生带来的。”柳尊彝道:“既是胡医生来瞧过了,便用不着再请别人,明早再去请他来瞧瞧。”陈升道:“胡医生说治烫火伤,须有极好的药,他此刻没有好药,一时又配好药不出来。他已说了,要老爷赶紧去请别人。”陈升说着,掉过脸去用衣袖揩眼泪。
柳尊彝看了这情形,知道胡医生必是因伤势太重了,不能诊治。此时酒醒了,想起自己太太平日的温和贤淑来,也忍不住落泪。他太太因伤势太重,有时清醒,有时昏沉;她自知没有治好的希望,清醒的时候,便望着小儿女流泪。这一家大小男女的人,简直全埋在愁云惨雾之中,尤其是柳惕安,分外觉得心里不知是酸是辣。
柳尊彝到此时也着急起来,亲自提了灯笼,出外寻访好外科医生。只是请来的医生,都和胡医生一样,谢绝诊治。柳家的亲戚朋友,以及平日有来往关系的人,得了这消息,都来探望,也有推荐医生的,然一点儿效验也没有。挨到第三日,便长叹了一声断了气了。柳家忙着办理丧事,一家人都哭哭啼啼,惟有柳惕安如痴如呆的,也不说话,也不哭,也不笑,茶饭也不入口。
长沙社会的习惯,凡是办丧事或办喜事的人家,门口总有些叫化,或坐或立的等候打发。虽有警察或兵士在门外维持秩序,也不能禁止他们;唯有请一两个叫化头儿来,和他说妥出若干钱,给他去代替主家打发,门口方得安静。然犹不能完全禁绝,不过没有成群结队的罢了。这次柳家的丧事,虽已经叫化头包妥了,只是仍有三四个叫化坐在门口,等候残汤剩汁。柳惕安因家中延了一班和尚,一班道士念经拜忏,铙钹锣鼓,闹的天翻地覆,他心里益发觉得如油煎火热,片刻难挨。他父亲虽是极钟爱他,但眼见自己母亲被父亲活活的打死了;他那时的一副小心肠,顿时觉得自己父亲是一个极残忍不可近的人,心中丝毫好感也没有了,终日躲不愿和父亲见面。无如他家只有几间房屋,不在这房里遇见那可怕的父亲,就在那房里撞着;逼得柳惕安没法,只好走出大门外。
不料一到门外,便见那日在唐家大门口的那叫化,也坐在几个叫化当中。柳惕安刚待走上前去,那叫化已向他招手笑道:“惕少爷,好几月不见了,一晌好么?”柳惕安摇头道:“还有什么好。这几日我倒很望你来。”边说边走近了叫化身前。叫化问道:“你这几日望我来干什么?”柳惕安道:“我母亲死了,我不愿意在家里过日子了,请你带我到潘老师那里去罢。”这句话才说毕,忽见陈升跑出来说道:“惕少爷还不快进去,和尚在那里念经,等着要孝子去磕头呢。”柳惕安没奈何,只得鼓着嘴跟陈升进去了。
陈升在门口时,已听了柳惕安对那叫化说的话,他知道潘老师就是那白吃油饼的叫化,心里已提防着,恐怕这叫化将惕安拐走;满心想对尊彝说出来,只因家中正在丧事忙碌,没有工夫说到这上面去。以为有自己留心防范,便可无坊,谁知一到吃晚饭的时候,就不见惕安的面了。
陈升是关心这事的人,不由得慌了。在几间房里都寻了不见,连忙跑出门外看时,那叫化也不见了。随向旁边坐的叫化打听,异口同声的说你家少爷和那叫化一同走了,朝南走的,刚走了一会儿;小孩儿走不动,至多不过走了一两里路,很容易赶上。陈升慌忙回到家中,向柳尊彝述了情由,带了一个火把、一盒火柴,急匆匆向南方追去。柳尊彝见自己钟爱的儿子被叫化拐去了,也情急起来。幸得办丧事,家中帮忙的人多,随即派了几个人,拿着灯笼火把,分途去寻觅,并报知了警察局。直闹了一夜到天明,分途去寻觅的人都回来了,都说不曾见着。陈升最后回来,也说毫无踪影,不知柳惕安究竟跟着那叫化跑到什么所在去了。那叫化是何等的人?且俟第六十八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