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彭立清看了柳惕安吃惊的神气,连忙摇手说道:“不是不是,我说坏了,是说我师傅坏了,白费几个月的心机了。这种胎儿,虽是要等他自然生下来,但在下地时,不能让他开口哭出来,哭一声便不合用了。”柳惕安气得打了彭立清一个耳光骂道:“你真是一个下流东西,到这步田地还替你师傅着急小孩口哭坏了。你可知道你师傅的药配成了,这小孩的性命便断送了么?人的性命要紧呢?还是你师傅的药要紧呢?”彭立清道:“我师傅说,初出世的小孩,算不了一条生命。”
柳惕安使劲啐了他一脸的唾沫骂道:“放屁!像你这种倚仗邪道害人的东西,我本当替人除害,将你一铲打死,只因听你说话,竟是一只胡涂虫,于今便把你打死,你还不明白为什么送了性命。”柳惕安说到生气的时候,声音很大,老婆婆在房中听得,忍不住扶墙摸壁的挨了出来,问是谁人在门口说话。柳惕安一把抓住彭立清的胳膊,拉到老婆婆面前,就房中灯光给老婆婆看了问道:“你老认识他是谁么?”
老婆婆仔细看了几眼,又看了看柳惕安道:“他不也是林道人的徒弟吗?你们自己师兄弟,怎的在这里打起架来了。”柳惕安笑道:“我们若不在这里打架,你刚才生下地的这个小孩子,只怕已经没有命了?”遂将自己不是林道人的徒弟,及奉师命前来救人,林道人使用邪术取胎的话,约略说了一番。老婆婆婆这才惊得呆了,半晌才定了定神说道:“原来这地方真有取胎的人,怪道离这里不到一里路,有个王木匠的老婆,怀了六个月的胎,一日王木匠不曾回家歇宿,就有人到他家,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他老婆弄得人事不知,将肚里六个月的胎儿取去了。第二日王木匠回来,灌救了好一会儿,才把老婆救转。这事传遍了几十里,我和我媳妇听了,还不相信是真的呢!谁知道就是这林道人。怪不得他师徒近来时常跑到我这里来,替我媳妇诊脉,我婆熄还把他师徒当好人呢。请问你贵姓?你的师傅是谁?怎的知道林道人今夜来取胎,打发你来搭救?”
柳惕安笑着摇手道:“你老用不着问这些,你的孙子既安然生下地了,我得回报老师,看老师把这妖人如何发落。”说完,一手提了方便铲,一手拉了彭立清就走。刚走出篱笆不到十多步,忽觉眼前一黑,脚下绊了一块石头,身体向前一栽,彭立清趁着这机会,一扭身挣脱了飞腿便跑。
柳惕安气不过,正待拔步追赶,只听得自己师傅的声音,在远远的喊道:“饶他去罢!”柳惕安便不追了。回到破窑中,将所经过的情形,对潘老师说了。潘老师嘉奖了一番道:“我们志在救人,不值得与人结怨。那林道人还是白莲教的余孽,所在党羽甚多,每每在乡村中取孕妇的胎儿,及小孩的眼珠睪九,配合药饵。我们存心遇着便救,也不和他们为难作对,我不教你追赶那小子,也就是这个意思。”师徒二人又谈论了一会白莲教的故事,方各安息。
次日照常登程。到宜昌后,潘老师替柳惕安换了服装,不似在山时那般蓬头赤足了。从宜昌乘船到汉口,由潘老师引着他会晤了一般在汉口担任职务的道友。到这时他才知道被派遣到上海广东一带,暗中保护孙逸仙的,连他共有三人:一个是广东香山县人姓林名伯启,一个是安徽霍邱县人姓胡名直哉。这两人都是天生的道家种子。
林伯启原是诗书世家子,在童年的时候,无意中从字纸篓里,得了一本破烂不完的道书;书中载的尽是静坐的方法,他就照着方法静坐,是这般引起了他的兴趣。越坐越觉得了益处,只可惜书不完全,一年以后,便不知道应如何继续修持了。如是到处探听修道的人,一探得了那修道的姓名居处,就不畏艰难辛苦的前去参访。常言有志者事竟成,不过几时,毕竟有道中人引他入道。
他此时不过三十岁,不但道术在同道中,为造诣极深的;便是工业机械及电气化学,他也极感兴趣,努力研究。他常说精神物质,不能偏废,不能偏重;时代潮流,只能因势利导,不能逆转。他曾在工业专门学校毕业,对于机械,有所发明,兼能通几国的语言文字,不仅是同学的异常推重他,就是道中老前辈,也都承认他是同道中杰出之士。道中因上海香港是外国人管辖的地方,孙逸仙回国运动革命,在这两个地方的时候必多;担任暗中保护的人,难免不有须说外国话的时分,所以派遣林伯启。
胡直哉是个宦家子,家中有数十万财产,独自一个人,并无兄弟。他生性豪爽,不喜读书,专好使枪弄棒,和人厮打。他父亲是个读书人,中了一榜之后,报捐在湖北做了好几任县知事。在做天门县的时候,有匪首刘四疙疸,用妖术煽动嫌民地痞,啸聚四五千人,号称神兵,占据险要的山寨倡乱。胡知事虽是文人,却深知兵法,亲自督兵进剿。刘四疙疸原是以邪术号召愚民的,他画符水给部下吞服,凡是曾服符水的,都能不避刀斧枪炮,临阵勇猛非常。可是作怪,在平时试演,确是很有灵验,一到认真和官军打起仗来,那些邪术都不灵了。正如庚子年的拳匪一样。邪术既是不灵,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自然不能和官军持久抵抗;一连几个败仗,部下就叛变了,将刘四疙疸捉了到胡知事跟前献功。
这刘四疙疸有一件法宝,是一个直径约五寸的古盘,这盘非铜非瓦,盘里雕刻着五只老鼠,神气活现。据当时知道的人说:“刘四疙疸得自他的老师,凭这盘子作起法来,陆可以腾空,水可以渡海。当时因系部下叛变,卒不及防,没有给他作法的工夫,所以被擒。”这种匪首,既被擒获,自是就地正法,古盘收没入官。胡知事因听说这古盘是一件法宝,能腾空渡海,便藉收没入官之名,收归己有了。从来慎重的收藏着,就是胡知事最亲信的人,也不知道这古盘在胡知事手里。后来胡知事因罣误回霍邱,这古盘也就藏在皮箱里带回来。不但外人不知,便是胡知事的太太及胡直哉,都不知道有这一回事。
因胡知事做天门县的时候,胡直哉还不曾出世,事过了七八年才生直哉,又过了十多年才罢官回籍。胡家的住宅,在霍邱乡下一个小市镇旁边,这小市镇因系往来大道,又紧靠河流,每日经过的客商,倒也不少。胡家大门外,有一方占地数亩的草坪,常有走江湖卖艺的人,及变戏法的人,一到那镇上,便选择那大草坪做地盘。从来如此,胡家也不禁阻,胡直哉且生成欢喜和那班不三不四的江湖朋友接近。胡知事虽不愿意,只因膝下仅这一个儿子,从小就娇养惯了,一时也管束不来。这日胡直哉正在书房中读书,忽听得门外草坪中一阵锣响,料知不是变戏法的,便是玩猴的,连忙掼下书本,往外便跑。他在家虽延聘了老师教书,但照例不肯严行管束,听凭胡直哉高兴读就读,否则随时可停止的。
此时胡直哉闻锣声跑到门外一看,原来是一个白发如雪的老头儿,和一个年纪相彷的老婆婆,带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女孩,在坪中忙着布置走软索的行头;还有一个中年男子,提起一面铜锣,围着草坪急一阵缓一阵的敲打,已有一大堆的闲人,围拢来看热闹。胡直哉看那女孩的相貌,虽生得不甚美丽,然眉目还位置得停匀,短衣窄袖,一举一动,却显得伶俐活泼,很觉可爱。这时胡直哉己有十三岁了,情窦方开,一觉这女孩可爱,便想亲近;挤在圈子里面,目不转睛的望着女孩打觔斗,竖蜻蜓。玩过一套花样,那中年男子便捧着铜锣向着热闹的讨一次钱。胡直哉特地跑到里面,问他母亲要了一串大钱,扭断钱串藏在身边;一大把一大把的,抓着往铜锣里掼去,在无数看热闹的当中,当然没有第二个能如此挥霍的了。
女孩玩过了好几套花样之后,坐下来休息了一会,才慢慢的缘上木叉,盘腿坐在叉上,先将两腿的丝带紧了一紧,老头儿把一根两端系了砂袋的竹竿递给他。他接在手中横担着,从容立起身来,举步向索上走去。那索左右摆动,女孩的身体也跟着向两边摇荡,彷佛就要摔下来的样子。大家捏着一把汗,看他在索上前进后退,来回了两三次;这次刚倒退到索的中间,陡然一脚踏空,身体仰后便倒。只吓得看热闹的,都不约而同的叫起哎呀来。胡直哉更是吓的一颗心几乎从口中跳出来了!
谁知那女孩的身体,正倒在索上,仰面朝天的躺着,并不曾倒下地来,大家不由得高声喝采。在这如雷采声中,女孩已翻身站起,又向前走了几步,猛然回头望着老头,露出惊慌的神色说道:“爷爷,不好了,我们的对头来了。”这话刚说出,只见他身躯一歪,一个倒栽葱撞下地来,直挺挺的躺着,就和死了一样,砂袋竹竿掼到圈子以外去了。这么一来,把无数看热闹的惊得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老头儿也惊得哎呀一声说道:“是谁大胆敢来破我的法术?”说时抬头向大路上望去,只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身体十分壮健,颔下一部花白胡须的老头儿,穿着一身猎衣,肩扛鸟抢,腰系葫芦子袋;率领五个年轻都肩了鸟枪的男子,带着四条猎狗,正在大路上走着。老头儿看了,便指着对看热闹的说道:“就是那几个打猎的和我为难,我誓不与他们罢休。”老婆婆和中年男子都抚着女孩的身体哭泣。
老头儿连连摇手止住道:“于今不是哭的时候,让我去找他们来,拚一个高下。”边说边挤出人丛,向那一行人招手,并高声喊道:“你们是好汉就不要走,老子要和你们拚个死活。”胡直哉跟着向那一行人看去,只见那几个年轻的男子,走的很急,彷佛要逃跑的神气。那年老的却停了步,连连跺脚骂道:“你们待跑到那里去,既没有本领担当,便不要多事惹麻烦。事到临头,难道一跑能了吗?”那几个人听了,也都站住不跑了。
年老的走前领着向草坪走来,有许多看热闹的,忍不住跑上前问那年老的是怎么一回事。年老的指着两个年轻的说道:“就是这两个不安分的小徒,走这大路上经过,因远望见这里走索,那个小徒说道:‘江湖上走索的是使的云雀法,云雀法最怕鸟枪,用不着真个开枪,只要向他一瞄准就把他的法破了。’这个小徒不相信,说没有这种事。我正待阻止他们,不许惹麻烦,谁知那个不安分的东西,已拿枪对这里瞄了一下,便闹出这乱子来了。好在我不是有心与他为难,且看他怎生和我拚死活。”说罢回头向五个徒弟挥手道:“你们都站在我背后,不许乱动。”五个徒弟齐应了声是,一字排开在年老的身后,四只猎狗都是曾经训练过的,不待人指挥,都自知紧靠人的腿旁立着。
年老的挺胸竖背,左手叉腰,右手支着鸟枪,正色对走索的老头说道:“我徒弟确是无心,开了这个玩笑,实在算不了一回事,我劝你不必这么认真。你这姑娘,在我身上替你救转来,可以不和我相拚了么?”走索的老头只气得脸色都变青了说道:“你这般东西欺人太甚,我在这里讨饭,与你们有何相干?竟下毒手破我的法术,把我的老脸丢尽了,你还想拿这些巧语花言来掩饰?你是无心开这玩笑,你哄谁,我断不能饶你。”打猎的老头听了也生气道:“好罢,你不肯饶,我就求你饶也是枉然。”无数看热闹的见了这种情形,都逆料必有好热闹可看,镇上的人越发来得多了,围了一个极大的圈子。
胡直哉心里痛惜那走索的女孩,见他直挺挺的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竭力挤上前去看。胡直哉的仪表,本来生得异常清秀,衣服又穿得漂亮,很容易惹人注目。打猎的老头再三打量,胡直哉还不曾挤至女孩跟前,已被走索的老头挥手教他站着不动。他只得站住看那老头,从怀中掏出一粒西瓜子来,抛向自己口中转了几转,用食指在草地上掘了个小窟窿;将口中的西瓜子吐入窟窿;随手撮了些泥土盖上,口中念念有词。不到一刻儿工夫,便见那窟窿中茁出瓜苗来,一眨眼之间,瓜苗就长了一尺多高;并且枝繁叶茂,一又开了几朵黄色的花。
胡直哉立处与打猎的接近,只听得那五个年轻的都窃窃私议道:“他这种法术很厉害,我曾听师傅说过,会这种法术的人,能于顷刻之间,把仇人的灵魂,收摄到瓜果上;一结实成瓜,仇人便立时不省人事。这法术是云南贵州苗峒里传出来的,我看这老东西一定是用这法术,想收摄我们的灵魂。”话还未了,就见打猎的老头,拿起自己腰间所悬的葫芦,揭开木塞,倾出一大把打鸟用的铁铳子来;也往自己口中一抛,略转了几转,吐在掌心中。口里也念念有词,喝一声变!随将铳子向瓜藤上掷去,即见有无数的飞萤,纷纷飞到瓜藤上。一会儿就把花儿叶儿,吃个一乾二净。
走索的老头看了,似乎有些着急的神气,望着这老头恨恨说道:“好好,你又破了我的法术。”边说边将头上如雪似银的小辫子解解往脑后一披,身体就地一滚,登时变了一只二尺来高。红冠铁距的雄鸡,赶着飞萤啄食,顷刻即已啄尽;接着向打猎的老头奔来,情势凶猛异常,绝不似普通大雄鸡的气概。打猎的老头笑道:“好东西,请瞧我的罢!”说时也是就地一滚,老头不见了,平地跳出一只苍色的狼来,张牙舞爪的朝雄鸡扑去。雄鸡一见狼,回头便跑,那狼如何肯舍,恶狠狠的在后面追赶。
围着瞧热闹的人,看了这种和西游记上孙行者与二郎神斗法一般的把戏,一个个都喜得眉飞色舞,并多有高声叫好的;谁也不觉得这两个老头,都正在以性命相拚的时候。众人看到那雄鸡被苍狼赶得满场飞跑,不由得齐声狂吼起来。这一声吼不打紧,谁知正在吼声未了之际,场中猛然发出一声虎啸,便有一只黄牛般大小的斑斓猛虎,摇头摆尾的在场中出现,再看那大雄鸡已是不见了。
这猛虎一出来,连场中的空气,都顿时显得变换了,只听得呼呼风响,砂石飞扬。这一来,却把许多瞧热闹的吓慌了,一个个来不及似的往后倒退。但是见那虎并没有伤人的意味,又都舍不得跑开去。倒是胡直哉的胆量大,一点儿不知道害怕,不但不倒退躲闪,并赶着那猛虎要看个仔细。只见那虎圆睁着一对放凶光的眼,望着这苍狼,磨得牙齿喳喳作响,口角流出馋涎来,两只前爪在草地上搔爬了几下;正待耸身冲苍狼扑去,只见苍狼忽将身躯一摇晃,立时仍现出打猎老头的原形来。从五个徒弟手中,接个五条鸟枪,连同自己的共六条鸟枪,平放在草地下。口中一面念咒,一边用右手对枪上画了几画,一跺脚喝声道变!鸟枪登时变成六条大蟒蛇,都有一丈来长,碗口粗细,昂头吐舌的飞奔向猛虎围绕。
可是作怪,那猛虎何等的威风,一见这六条大蟒围过来,实时显出畏缩的神气,一屁股蹲坐在草地上,低头望着蟒蛇,动也不敢动一下。看热闹的人,见猛虎被蟒蛇围困得不敢动了,大家又凑近前来,认真看那猛虎,何尝是什么猛虎,原来就是那个走索的老头儿,垂头丧气的蹲坐在草地上,两眼纷纷掉泪,口里还不住的哼,彷佛是累乏了的样子。
看热闹的人当中,也有年老懂得江湖情形的,到这时便有人出头做和事人,向打猎的老头说道:“你抬一抬手饶他过去罢,你瞧他这样子很可怜的,如果真闹出人命来,我们地方人担承不起。”打猎的老头笑道:“何尝是我不肯饶他,你们诸位不是亲眼瞧见的吗?他不肯饶我,教我也无法,于今既服输了,我自然不与他为难。”说时回头向五个徒弟道:“你们各自把家伙收起来。”五人上前拾起,仍是六条鸟枪。老头儿接过自己的鸟抢,向观众点头陪笑道:“对不起,惊扰了诸位,少陪了。”刚举步要走,忽一眼看见了胡直哉,又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满脸堆笑的问道:“你这个少爷贵姓,今年十几岁了?”胡直哉既素性欢喜与这类江湖朋友接近,今日遇见这样会法术的人,心里早已打算应如何结交。只因他先会见这走索的女孩,已生了爱慕之心,后见女孩跌倒在地,便又心生痛惜,他心里既痛惜女孩,不知不觉的对这几个猎户,就不发生好感。所以直待打猎的老头问他,他才答话说了自己姓名岁数,并紧接着问道:“你把这位姑娘弄到这般模样,难道就走吗?你刚才当着这许多人说了,这姑娘包在你身上救转来,你如何不救!”
打猎的老头笑道:“这事你胡少爷不用管,他不找我的麻烦,我自然情愿替他救人,于今他自斗不过我,与我有何相干。你以为他们这一般东西是好人么?尽是些坏坯子,一个个都打死也不亏他。”说毕,仍率领了五个徒弟,四条猎狗,掉臂不愿的走了。他们走后,走索的老头和老婆婆,都抚着女孩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真是凄惨,直哭得天昏地暗,白日无光。许多看热闹的人,看了这种情形,没一个不嘘唏叹息。胡直哉年轻心软,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方才出头做和事俺的人,便高声提议向众人说道:“这老头儿可怜的情形,我们都看在眼里,于今他这姑娘,多半是没有回生之望了。他们在江湖上卖艺,全凭着这姑娘做摇钱树;此刻姑娘既凶多吉少,他本人与那打猎的斗法,又受了委屈,我们替他设想,也实难堪。我想代替他要求诸位看官,大发慈悲,每人尽力帮助他些银钱,给他做养老的盘缠!不知诸位看官们的意思怎样?”
这一段话,正合胡直哉的心理,连忙接着说道:“这办法极好,论情理,我们看了这样千百年不容易见到的大把戏,也值得多出几个钱。我于今先尽我身上所有的,都拿出来给他,望诸位也多出些罢。”胡直哉这时身上还有六七百文大钱,尽数掏出来摔在草地上。那做和事佬的人竖起大拇指对胡直哉道:“胡少爷的举动真了不得。”在当日生活程度极低的时候,又在霍邱乡下,六七百文确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当下许多看热闹的人,见胡直哉是个小孩子,尚且出这多钱,都觉得太少了拿不出手,一会儿凑齐了,竟有二十多串大钱。
老头儿揩干了眼泪,向众人作揖道谢。回身问胡直哉道:“你姓胡么?你的老太爷是不是做过天门县正堂的?”胡直哉点头道:“你怎的知道我父亲做过天门县正堂,你姓什么?”老头复现出很冷酷的面孔,待理不理的神气答道:“我是天门县的人,如何不知道?你老太爷做官那么厉害,倒难为他生出你这么一个好儿子。”
胡直哉此时虽然年轻,听了这番话,却很不快活。就是围着看的众人,也都觉得这老头说话太无道理,当下就有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说道:“你这老头说话也太不尽人情了。刚才若不是胡少爷倡首出那么多钱,如何能凑成二十多串钱给你?我们都尚且恭维他了不得,你是身受实惠的人,怎的倒使出这般嘴脸来对他?你不要欺负他年纪小。你既是天门县的人,他老太爷做过天门县正堂,你更应对他恭敬,才是道理。”
老头儿被责备得长叹一声道:“我实在老糊涂了,我的孙女儿命在呼吸,我还在这里闲谈。”旋说旋低头在女孩身上按摩。老婆婆和中年男子也帮着揉手捏脚,约经过一刻钟的时间,忽听得女孩喉咙里格格作响,不一会眼珠儿在里面转动起来。老头儿拈住顶心发提了一提,就耳根呼唤了两声,女孩竟已活转来了。众人都道这女孩多半是死了,所以大家凑钱给他,于今看这情形,竟像是特地装死骗钱的,各人都有些后悔起来。不过钱已拿出,并且当出钱时,又没有个数目,不便收回来,只好大家眼睁睁的望着走索老头收拾了钱和卖艺的器具,率领着一行人走了。
胡直哉留神看那女孩,虽则被救活转来,但是精神仍非常疲萎,绝不似初见时那般伶俐活泼了。行走时显得步伐艰难,胡直哉仍不免心生怜惜,然也没有办法,大家都散了,只得回家。不过心里总放不下这回斗法的事,时常和门客谈论。他心想走索的在江湖上餬口,东西南北,本来没一定的行止,天门县人到霍邱来,是很平常的事。至于打猎的,不是寻常走江湖的路数,断不至多远的到此地来打猎;他逆料必是离霍邱不远的人,托门客去外边打听,很容易的就打听出下落来了。
原来那打猎的老头姓单,是河南遂平县人,家中很富有,并不以打猎为生。只因生性好猎,每年秋冬两季,多是借着打猎消遣。凡是大猎户,没有不会法术的,不过程度有高下罢了。姓单的因家境好,特地花了几百两银子,拜甘肃最著名的猎户为师,学会的法术极多。这番带着徒弟猎狗到霍邱来,不是为打猎,乃是因霍邱曹翰林家闹妖精。曹翰林的小姐被妖精缠了,安徽有名的法师都请遍了,无人能把妖精降服;听人说起遂平单猎户的法术高强,辗转托人用重金聘请到霍邱来降妖。
胡直哉听了便问那门客道:“曹翰林家在那里,他小姐如何被妖精缠了,此刻已经降服了没有。”那门客道:“曹翰林是霍邱的巨富,家住在离此地五十多里的霸王庄,曹翰林本人已有七十多岁了。这个被妖缠的小姐,才十七岁,是第八个姨太太生的。听说容貌美得和天仙一般,平常不轻易出门,也无人知道是被什么妖精缠了。那小姐自己不肯说,曹家的人更不肯将被缠的情形对外人说,所以不知道。只听说单猎户虽到了曹家,据说妖精的本领很大,不易降服,须慢慢的待有机会,才能下手,此刻是还不曾降服的。”胡直哉听了这些话,心想单猎户既是河南人,便是结交之后,也不容易见面,只得将这事搁起,已懒得和门客讨论了。
过了几日,胡家门房里忽来了一个送信的人,说这封信是我东家打发我来送给你家少爷的,请你送上去罢。门房看信封上写着专呈胡少爷直哉台启,下边署着陆缄两字,便问送信的你东家是谁?送信的道:“你送给你少爷看了自然知道。”门房只得将信拿进来交给胡直哉,回身到门房里看时,那送信的已不待回信走了。
却说胡直哉拆开那信一看,不觉吓了一跳!原来信中大意说:“你父亲做天门县的时候将我老师刘四疙疸杀害,我同门兄弟多有发誓要报这仇恨的;我因念你父亲当时是为地方,为公事,不能责怪。不过你父亲不应该将我老师的法宝和财产,一概没收入了私囊,这是于道理说不过去的,我也不能替你父亲回护。这番来你门前走索,本是受了同门兄弟的委托,前来报仇的。不料无端遇了对头人,将我搅扰;又见你尚有一点仁心,能倡首倾囊助我,使我不忍再下报复的毒手,所以写这信给你。仇虽不由我报,你父亲当日没入私囊的财产法宝,我却不能不取回去销差。此后我同门兄弟是否不另图报复,我不得知,我本人是绝不再来了。”信尾署陆观澄三字。
胡直哉忙将这信送给自己父亲看,胡知事也不免惊骇道:“这事已经过二十多年了,在当时除了我自己而外,旁人绝少知道的。近年来更是连我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这些匪徒竟敢明目张胆的前来报复,这还了得。他信上既说要把刘四疙疸的法宝和财产取回去,免不得是要到我这里来的。为今之计,我只有写一封信给霍邱县袁大老爷,请他多派几名捕快来,在家里等着;一边悬赏捉拿那些余匪。他们敢来,是自投罗网;就是不来,我既知道刘四疙疸还有余孽,也得办他们。并要呈请移文天门县,办他一个斩草除根。”胡直哉道:“你说的自是正当办法,不过我觉得犯不着这么费事。我猜想这陆观澄若是惧怕官厅拿办,也不写信到这里来明说了。我看见他的法术很高强,寻常捕快,绝不是他的对手,如何能将他拿住?”
胡知事不待直哉往下说,连连摇头说道:“小孩子乱说,你于今正在读书,不懂得邪不胜正的道理吗?他那种邪法有何用处。刘四疙疸是他的老师,法术不用说得比他高强,当时何以被我拿住正了法?刘四疙疸的法宝,据当时捕获的匪党说:‘刘四疙疸用这法宝,在陆地能腾空飞起,在水里能飘洋渡海。’何以在他部下叛变捉他的时候,他却不使用这法宝逃跑呢?”
胡直哉道:“法术诚不可恃,不过陆观澄信上,已说明他不报仇了。我家倒去惊动官府,恐怕反要惹出麻烦来。我觉得现在不比你做天门县的时候,那时一则因职责所在,地方发生了叛逆大事,不能不力图肃清;二则有大权在握,兵勇保甲,调度自如,并能生杀由己。然而还是刘匪自己的部下叛变,始得成擒。如果不是他部下将他捉来献功,恐怕也没有那般容易平服。现在你早已退归林下,乡居离城数十里。平日又因图清静,不大和官府往来,家中雇人,男女不到十个。他们那些余匪,不来报复便罢,若真个要来报仇,那里用得着什么法术?只须十多个壮健汉子,在深夜赚开大门进来,便可为所欲为,不须顾虑什么。即算去县衙里请得力的捕快来防护,但是只能防护一时,不能把捕快永远留在家里。他们报复既能迟到二十多年,安知便不能再迟下去。”
胡知事见自己的儿子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一大篇道理,一时也觉得似乎近理,无可辩驳,只得正色说道:“依你却待怎样?难道真个把当日没收的东西,退还给他?那也太不成话的。他的法宝,就是一个里面雕刻了五个老鼠的盘子,我拿着一点儿用处没有。不过在每年六月六日晒霉的时候,背着人在衣箱里翻出来抚摩一番,我便退还给他也使得。至于刘四疙疸的财产,金银珠宝在当时就没有点算清楚,一大半入了官,散失的也不少,我所得有限。不过究竟有多少,连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数目来,如何能退还给他?”胡直哉道:“这信上写署陆观澄,是不是真姓名,无从查考,又没有住在的地名;即算情愿退还给他,除了他自己来取,我们也没有法设。”
胡知事道:“这种妖匪的余孽,说话不见得有信义,万一他来索取法宝财产的时候,乘机施报复手段,我们毫无防备,不是坐以待毙吗?我现在打算一面把壮健的佃户,都找到家里来日夜防护,一面仍得禀报霍邱县;我再加一封私信给袁大老爷,请派八名捕快来。这匪徒信上虽没有居处,但他一行有四个人,又带了走索的行头,有甚地方给他们藏躲,何愁缉捕不着?”胡直哉只觉得自己父亲这种办法不妥当,但是自己却想不出比较妥当的办法来,尽管低着头,皱着眉现出踌躇着急的样子。胡知事既决定了办法,便自去分途实行。
胡直哉独自踌躇了好一会,忽然想出一个自觉甚好的方法来,对他父亲说道:“我推想那刘四疙疸的余党,还不知有多少人。我家找壮健的佃户,及惊官动府去请捕快,只对付这陆观澄一个人,倒还容易;如果因拿办陆观澄,反惹得那些余党都来和我家为难。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家不是终日诚惶诚恐的畏祸吗?前日和这陆观澄斗法的那个猎户,法术比陆高强。我打听得那猎户姓单,是曹翰林家特地请来降妖的;我家不如也把他请来,将陆观澄的信给他看,他必有对付的方法。”
胡知事不待胡直哉说完,忙摇手说道:“不行不行,你这孩子真不长进,有堂堂正正的道路不走,如何会去求助于猎户?那曹翰林生平的行为,就不正大,在家乡地方待人又极刻薄;家庭之间,素来帷簿不修,女儿被妖精缠扰,乃是意中事。自己的正气不足以胜邪,就只好求助于会邪术的人,叫做以毒攻毒。他这种举动,可说是名教的罪人,足使士林齿冷。我生平以理自持,这种举动,不是我家所应做的。”
胡直哉虽知道自己父亲平日喜讲理学,却不料如此固执。当下既被严词拒绝,不敢多说,退回书房,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自己父亲这般办法,一定惹出多少的麻烦来。他想,陆观澄信中既说他同门兄弟都要报仇,我做儿子的理应设法防范。想来想去,惟有亲自去访单猎户,面求他设法。料知向自己父亲说明前去,是绝不得许可的。暗自计算五十多里路,也不算很远;年轻的人,没有行路的经验,以为五十多里路,是极容易行走的;也懒得和门客商量,独自决定了亲去霸王庄。
借故向他母亲要了一串钱,次日吃了早饭,假装闲谈向家里当差的打听了去霸王庄的路径,毅然动身朝霸王庄行走。初出门时走的很快,才走了二十来里,两脚已酸痛得不能走了,腹中更觉得饥饿不堪;问过路的人,才知道须再走十里方有火铺。可怜胡直哉出娘胎就娇生惯养,一里路也不曾步行过,这番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两脚如何能不酸痛?在路旁草地上坐着歇息了一会,只好咬紧牙关又走,就和有无数的花针刺在脚底上一样。一步一挨的,好容易才挨到了一个小镇,看那镇上约莫有数十家居户,槽坊杂铺屠坊饭店都有。
胡直哉走进一家饭店,劈面就遇着一个好生面熟的人,心里正在思量是谁,那人已现出惊异的神色,却又很恭敬的上前呼着少爷道:“怎的走到我们这里来了,就只少爷一个人么?”胡直哉一听这人称呼说话,心里已想起来了,这人便是自家的佃户朱长盛,每年元旦必来胡家拜年,因此见面认识。当下答道:“我因要去霸王庄有事,所以打这里经过,你如何也在这饭店呢?”
朱长盛一面拂拭靠椅端着请胡直哉坐,一面笑道:“少爷不知道么?这小店就是我开设的,已有好几年了。”随即忙着泡茶打水,备办午餐。胡直哉正在饥疲不堪的时候,无意中得到自家佃户所开的饭店里,不知不觉的得了许多安慰。那时佃户对于东家,是非常尊敬的,所以有东佃如父子的话。朱长盛对待这个不易降临的小东家,自是竭尽其力;虽在仓卒之间,也办了许多酒菜,并临时邀了地方两个有面子的绅士来作陪客。
在席间朱长盛问胡直哉道:“少爷要去霸王庄,不知为的什么事?”胡直哉道:“我正想向你们打听,霸王庄离此地还有多少路,那庄上有多少人家?”朱长盛道:“此去倒不过十多里路,庄上就是曹翰林一家,附近十几户都是曹家的佃户,少爷是去曹家呢?还是去访别人呢?”胡直哉道:“听说曹家猜来一个姓单的猎户,我去霸王庄便是想去访他。”朱长盛道:“少爷与那姓单的认识么?”胡直哉点头说:“认识,但没有交情。”朱长盛问道:“是那姓单的约了少爷去相会么?”
胡直哉见他这般追问,似乎有因,便道:“定要约了才能去相会吗?你如何这么问我?”朱长盛道:“我问少爷这话有缘故的,若是那姓单的不曾约少爷去会,少爷便去不得。就是前去也十九会不着,还怕受意外的危险。”胡直哉不觉吃惊问道:“道话怎么讲?”
朱长盛道:“少爷幸亏今日落在我这店里,不然恐怕要闹出大乱子来。我这里来往的人多,近来没一天不有人来说霸王庄的事,所以知道得很详细。那霸王庄曹家,是人人知道的霍邱县大富绅,曹翰林有个女儿,已定了人家,快要出阁了,不知如何忽被妖精缠了。妖精初来的时候,那小姐害羞不敢对人说;后来曹家的人见小姐一天一天的面黄肌瘦起来,食量大减;白天只是昏昏的睡觉,一过黄昏,就把自己睡房门关了,家人在门外呼唤也不答应。曹翰林以为是病,请了许多名医诊视,都只说气血虚弱,却瞧不出什么病症来。后来还是那小姐的母亲八姨太太,问出女儿的情形来,知道是被妖精缠了。周围数百里的法师道士,都延请遍了,不但降伏不了,倒有好几个法师道士,反被妖精打伤了。据近处的高法师回来对人说:‘那妖精既不是狐狸,也不是鬼魅,来去如风,凶猛非常,无论什么驱妖禁祟的咒语,他全不害怕。’
“这回从河南把姓单的猎户请来,真不知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事。姓单的来曹家住了一夜之后,曹家的人问他看出是何的妖精,他说他二十年来,替人家除过妖精,至少也有几十次了。每次被妖缠的人家,便可看得出一种妖气来。妖精的种类不同,妖气也跟着有分别,就是山魈鬼魅,所停留之处,也有一种鬼气,到眼即能知道。这霸王庄的妖精太奇怪,表面上一点儿看不出妖气和鬼气来,一时竟不能断定是什么妖魅。不过我不管他是什么,我既来了,不怕他不降伏。他从这日起,每日带着五个徒弟,四条猎狗,到四周山上去打猎;其实遇了鸟兽,并不开枪,东西南北每方都走过六十里才回头。
“四方走遍了,便对曹翰林说道:‘在这里害人的,虽尚分不出是什么妖魅,然因此可以知道妖魅的本领,大不寻常。怪不得府上请来的法师道士,不能降伏他,倒被他打伤了。我于今也不敢说真有降妖的能耐。不过我仗着老师的传授,即算法术敌不过妖精,也还有方法能使妖精不再来此地害人。’曹翰林说:‘这几日妖精果然不敢到小女房里去,大约已是那妖精害怕,知道有道法高强的人来了,所以不来尝试。’
“那姓单的摇头说:‘不见得,他不来我也得找他。我于今下了穿心一百二十里的天罗地网,这妖精若还有点儿道理,此时已逃到一百二十里路以外,我便没奈何他;如尚在一百二十里以内,任他能如何变化,如何藏躲,我一天一天的把罗网收紧起来,他就要逃也逃不掉了。计算收网的日期,至多半个月,府上须通知所有的亲戚朋友,不问有何等重大的事,在这半月以内,不可到府上来。尤其在最后几日,自己家里的猫狗鸡鸭,都得剪毛染色做暗记号。以我降妖的经验,妖精到了被围困的时候,每每变化前来,乘降妖的不在意的时候,突起为难,这是常有的事。到了要紧的关头,不但家里的猫狗鸡鸭都得关起来,就是家里所有的人,也只能在我指定的地方行走;在指定的地方以外,不论是人是禽兽,我们见面就得开抢打死。这妖精比寻常的妖精更厉害,我也就不得不格外慎重。”
“曹翰林见说得这般慎重,也恐怕真个有亲戚朋友前去探望,被猎户误伤了;除派亲信人四处通知外,并派人在去霸王庄的几条路上守着。遇了去霸王庄的人,就将降妖的话说给人听,免得不知道的人,胡闯进去。于今已有好几天了,四方几十里的人,渐渐都知道了,天罗地网也渐渐收紧了。姓单的终日带着徒弟猎狗,围着尔王庄搜索,谁也不敢走到那一方去,恐怕撞着枉送了性命。少爷今日若不落在我这里,胡里胡涂的闯向霸王庄去,在路上遇着曹家派的人,挡住了不再向前还好,万一遇不着,岂不要闹出大乱子来?”
胡直哉很失望的说道:“如此说来,我这一趟不是白跑了吗?”那请来做陪宾的绅士说道:“既是曹家的亲戚朋友都通知了,不许前去,旁人不待说更是去不得。只是刚才听得胡少爷说:‘和那姓单的认识’,如果有重要的事,定要会他时,何妨写封信给他,约他到这里来会面。胡少爷就在这里等候他来,不知胡少爷的意思以为怎样?”胡直哉道:“我和他没有交情,他于今又正忙着替人降妖的时候,接着我的信,不见得便肯走十多里到这里来会我。”
朱长盛道:“他接着了信,要到这里来是很容易的,他自到霸王庄后,难隔两日不打这门前走过,还有一次到我这店里歇脚喝茶呢。那姓单的人极和蔼可亲,坐下来就找着我店里的伙计谈话,问伙计们近来看了什么奇怪东西听了什么怪事情没有?凑巧遇着我这里有一个专好扯谎捏白的伙计,素来是无风三个浪的人,对他瞎扯了一阵,说某日在什么山上,看见一只五尺来长的黄狐狸;某夜从什么地方回来,在路上遇着一只和人一般高大的大马猴,拖着二尺多长的大尾巴。我们听了好笑。那姓单的因不知道这伙计的性格,却认做是真话,连忙问遇着之后怎样?这伙计被他问得不好怎样说,只好说遇着之后,一晃就不见了。
“当时还有一个客人在旁边听了,忍不住笑道:‘你遇的大半是齐天大圣,一见你就驾觔斗云走了。’姓单的还追问是什么毛色,我为怕这伙计信口乱说得罪人,借事把他支开了。姓单的走后,我责备这伙计,不应该是这么老不长进,若是时常见面的熟人,知道你这胡说乱道的脾气,还不要紧,对外省来的人,也这么乱说,不给人笑掉牙么?世上那有五尺来长的狐狸,又那里有人一般高大的马猴?这伙计的意思,无非明知道姓单的是替曹家降妖,故意说得这么活现,使姓单的以为狐狸马猴就是妖精,被他看见了。”在座的绅士也说道:“这么乱说确是使不得。一传十、十传百的说开了,人家一定说曹翰林的小姐,被狐狸精缠了,岂不损了阴德。”朱长盛连连称是道:“我也就是为这一点,所以生气责备他。”
胡直哉心里着急无法与姓单的会面,也无心听他们谈论,草草的吃完了饭,因觉两脚疼痛,精力疲乏,朱长盛引他到自己卧室中休息。胡直哉虽睡在床上,只因自觉此行太无意识,焦急得辗转睡不着。正在闭眼蒙眬之际,忽听得外面有多人哄笑之声,接着听得一人说道:“咦咦,这马猴不是和人一般高大吗?这条大尾巴不是有二尺多长吗?我那夜在路上遇见的,正是这一样的东西,我们朱老板责备我不该说,以为我是扯谎,我真是有口难分。现在这位客人牵的这马猴,就有这么高大,可见得我不是说假话了。”
胡直哉一听这些话,忍不住翻起身来,走出客厅看时,只见挤满了许多人,围着一只浑身漆黑的大马猴观看。那大马猴立起身足有五尺多高,两只朱砂也似的红眼,圆鼓鼓的望着观众,一点儿没有畏缩的样子;也没有凶暴的神气,颈项间系着一条指头粗的铁链,一端拴在房柱上。
一个头戴风帽,鼻架眼镜,身穿青布棉袍的客人,正从背上解下一个小包袱来,安放在桌上。朱长盛已迎上前招待,那客人对朱长盛道:“我有病,要一间清静一点儿的房子,饭菜茶水都用不着,明日临走的时候,从丰送房钱给你。”朱长盛听这人说话是北方口音,便含笑说道:“客官是北方人,若吃惯了面食,小店也可以照办,有病的人,怎能不要饮食呢?小店的房间都很清静,听凭客官选择一间。客官贵姓,从何去来?”那客人道:“姓卢,从河南来,因要去前面几十里地方访友,不料到此地忽害病起来,只好在这里暂住一夜。为有病不思饮食,并非因吃惯了面食,吃不来大米。”说时举手揭了风帽。
胡直哉留神看这姓虚的,年龄约有五十开外,面上很显著病容,并甚消瘦;架着玳瑁的墨晶眼镜,却大倍寻常,不但遮蔽了眼镜,连两道眉毛都完全遮盖了;鼻梁隆起,直达印堂,颔下一部络顋胡须,根根鬈曲得如贴在肉上。这种奇特的相貌,方在童年的胡直哉看了,固是觉得希奇,就是挤在客厅里看大马猴的群众,也一个个将看马猴的眼光,移注到卢客人身上。卢客人彷佛不高兴许多人看把戏似的望着他,即忙提起包袱教朱长盛引到房间里去。
这饭店的房屋有前后两进,前进五开间,居中是一个长大的客厅,东西各有两间厨房;后进一个大院落,当中及左右各有三间相连的房屋,每间的门窗,都朝院中开着,这房屋是朱长盛特地盖造了做饭店的。院落可供搬运货物的客商,堆放货物之用;门窗朝院中开着,就是使落店的客商,便于照顾自己的货物。朱长盛当时把卢客人引到后院,说这院里九间房都空着,听凭选择罢。那卢客人抬头向三方屋顶上都望了一望问道:“这屋后的山林,有路可通么?”朱长盛道:“左边山脚下便是大道,客官为什么问这个?”
卢客人道:“没有什么,随便问问。”说时,就右边三间房中择了一间道:“我就住在这房里罢。请你去将我带来的那伙伴铁链解了,牵到这里来。”朱长盛道:“是那大马猴么?他不咬人吗?”卢客人道:“不咬人,也不抓人,你放胆去牵来便了。”朱长盛心想这么高大的猴子,生人如何能去牵牠?不过这客人既这么说了,我只得去试试看,遂答应着走出来。
只见胡直哉已立在那马猴身边,伸手在猴头上抚摩,即上前问道:“真个不咬人,不抓人吗?”胡直哉笑道:“这猴子很怪,驯良极了,不像平常玩猴戏的猴子,动辄就咬人抓人,刚才我见他们看的人,送青菜叶给他吃,他很老实的接着吃了。我临时买了几文钱的红枣给他,他更高兴的接着,二十多粒枣子,做一口包着。你瞧他这下巴两边,不是鼓起来了吗?便是我给他的枣子。他还嫌不够的样子对我望着,我因见他没凶恶的神气,所以大胆到他跟前。”朱长盛道:“怪道那客官教我牵他进去,说他不咬人不抓人。”边说边走近那房柱,伸手打算解铁链,不提防那马猴忽然吼了一声,跳起来张开牙望着朱长盛,俨然是要咬人的模样。吓得朱长盛连忙倒退了几步,指着那马猴带笑骂道:“你这东西真欺人,怎的我家少爷抚摩你的脑袋,你动也不动,我来替你解铁链,你却这般凶恶起来。”胡直哉仍不害怕,伸手将铁链解下来,递给朱长盛道:“如果是咬人抓人的,那客官也不教你来牵了,你牵去罢。”朱长盛还不敢伸手去接,且让过一边说道:“就请少爷把他牵到后院去罢。他这一吼把我吓虚了心。少爷给了枣子他吃,所以他对少爷亲热。”胡直哉这时只觉这猴子好玩,毫不觉得可怕,见朱长盛这般说,便牵着向后院走去。围着看马猴的群众,至此方各自散了。
胡直哉刚牵到后院,那马猴作怪,一眼看见自己主人,登时对胡直哉变了态度;虽不似对朱长盛那般凶恶,然一面朝胡直哉将牙滋开,一面用双手来夺铁链,胡直哉倒不害怕,牢牢的握住铁链不放,那卢客人忙出来对马猴叱道:“不得无礼。”随即接过铁链,接着对胡直哉说道:“这是猴子的本性难移,自己主人不在面前,无论对何人都很驯顺;一见自己主人,便不客气了。普通一般猴子,多是这般脾气。我这伙伴,还是教了多年,才把这种坏脾气教变了;若是寻常猴子,没有不当着自己主人咬人的。”
胡直哉问道:“你这猴子养过好多年了,是从那里买来的?”卢客人道:“是朋友送给我的,年数已记不清了。你贵姓,是这饭店里的么?”胡直哉摇头道:“我姓胡,是来这里玩耍的。”朱长盛已跟在后面,便把是自己小东家的话说了。
卢客人就窗棂上拴了猴子说道:“我要向掌柜的打听一个人,有个曹翰林,住的地方叫霸王庄,不知离此地还有多少路?”朱长盛听了望着胡直哉笑了一笑说道:“此去至多不过十五里,客官是要去访曹翰林么?”卢客人道:“不是。听说那曹家近来从河南请来了一个姓单的猎户,还带了几个徒弟,几条猎狗,掌柜的可知这一回事?”朱长盛点头道:“不错。听说有这事,客官是要去访那姓单的么?”卢客人道:“也不是。掌柜的可听得说,曾捉拿了什么妖精没有?”朱长盛道:“听说妖精是有,尚不曾捉着。”卢客人问道:“怎么会捉不着呢?是不是因那妖精的本领太大,姓单的斗不过他?”朱长盛将席间对胡直哉说的情形,述了一遍。
胡直哉道:“你既不是要去访曹翰林,又不是要会姓单的,却巴巴的打听这回事,我想其中必有道理,何妨对我说说呢?我也是专为要访姓单的到这里来的。”卢客人很诧异的注视着胡直哉道:“你府上难道也有妖精吗?”胡直哉不悦道:“定要家里有妖精,才可以访姓单的吗?”
卢客人连忙带笑说道:“不是这般说法,我因看你脸上的气色不好,有点儿像是家宅不安的样子,并且确实微有妖气。凑巧听了你那专访姓单的话,所以冒昧说了这么一句,你不要误疑我是安心咒人。”胡直哉不觉吃了一惊问道:“先生会看相么?先生这话说得很对,请看我家宅不安,又有妖气,还不大要紧么?”卢客人笑道:“我是随口乱说的,就是说对了,也是偶然。对不起,我身体病了,腿也走乏了,要睡一会儿。”说着回房去了。
胡直哉满拟问个明白,遇了这冷淡情形,不便再说什么。只得跟着朱长盛退出来,走到客厅中,一个伙计迎着朱长盛说道:“老阀看这大马猴,不是有人一般高大么?我那夜看见的,和这个一模一样,比这个还显得凶恶些,不像这么老实。老板硬说我是假话,我只恨当时没有同走的人,不能替我做见证。今日我看见霸王庄的曹四,据他说起来,只怕缠曹家小姐的妖精,就是这只大猴子。”
朱长盛笑道:“曹四如何说,你不要又瞎造谣言。”那伙计道:“我从来不造谣言。曹四是我的亲戚,虽是曹翰林的侄儿,但素来因恨曹翰林瞧他不起,又不肯借钱给他,曹家什么坏事,他都拿着向我说。所以曹家的事,外人不知道,我无不知道。老板,你知道曹翰林那小姐被妖精缠了,家里人如何得知道的?”朱长盛道:“一个小姐忽然被妖精缠了,家里人怎么会不知道呢?你这话不是说得稀奇吗?”伙计摇手道:“一点儿也不稀奇,那妖精缠了这小姐,小姐原是瞒着人,连自己亲生母八姨太都问不出情由来的;若不是有人和妖精吃醋,说不定那妖精还要陪着小姐出阁呢。”
朱长盛道:“你又胡说起来了,有什么人会和妖精吃醋。”
伙计笑道:“是吗。所以我说外边人不知道的,我都知道。原来八姨太的这个小姐,模样儿虽生得好,性情就太跳皮了。曹四说他十四岁做大人,就在那年和他父亲跟前的一个当差小子,发生了苟且的事情。本来曹翰林是有名的欢喜养相公,当差的小子也和相公差不多,穿的衣服,真比人家的少爷还要漂亮。曹翰林转他后边的念头,他便转那小姐前边的念头。后来被曹翰林知道了,打了那小姐两个耳光,然而舍不得把当差的赶走;两下既不分开,同在一个庄上,自然又接着苟且起来,前年还打下来一个男胎呢。直到这番被妖精缠了,对那小当差的忽然冷淡起来,当差的还疑心小姐又爱上了别人,气得要拚命。无奈那小姐自被妖精缠后,白天躲着不和当差的见面,一到夜里就关闭了房门,灯也熄了。当差的本不容易偷到里面来,到了里面不敢高声大嗓的说话。门既关了,灯又熄了,轻轻的敲门,小姐又装做没听见,在门外细听下去,却有不好听的声音传达出来。
“小当差的那里能忍耐得住,一时也忘记了自己的身分,竟磨快了一把杀猪尖刀,半夜摸到里面去捉奸。听到房里确有声响之际,一脚踹开了房门,挺尖刀冲进房去。不提防是个妖精,从床上跳下来,把小当差的撞了一个觔斗,胸脯也撞伤了,头也跌破了。小当差的虽在黑暗地方,不曾看明白那妖精是什么模样;但是既从身上撞过去,已知道那妖精是立着和人一般的走路,遍身有毛,身量很重很高大。这么一来,曹家的人才知道小姐有被妖精缠了的事。不过曹翰林恐怕这消息传到小姐的婆家去了,生出旁的枝节来,吩咐家里人,不许说妖精的事。我若不是今日会着曹四,也还不知道。照这情形看来,那妖精就是这种大马猴也难说。”
朱长盛笑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偏是你听着;稀奇古怪的妖精,也偏是你见着,算了罢。曹四因曹翰林不肯借钱给他,就恨了曹翰林,拿这些话来向你说;你没有事恨曹翰林,我劝你以后不要再向人说罢。你平日扯谎捏白的声名很大,便是说得千真万确,旁人还不见得相信,何苦造这些口孽。”伙计被说得很扫兴的走开了。
朱长盛对胡直哉道:“少爷方才不曾睡好,被这大马猴闹了起来,此时还是去房里休息一会儿罢。既来了,就在小店里玩几天,我再用轿子送少爷回去。”胡直哉正想休息,仍回房睡下,疲劳过度的人,一沾枕便非到精神回复,不易醒来。这一觉直睡到初更以后,忽被一阵枪声惊醒,接着就听边有多人喧闹。胡直哉正在惊疑之际,朱长盛已走近床前唤道:“少爷醒来,少爷醒来。”胡直哉翻身坐起忙就问什么事?朱长盛道:“外面为捉妖精已闹翻天了,连住在后进的那姓卢的客人,都率着那大马猴到外面看去了。刚才打得一片枪响,十九是单猎户和那些徒弟。”
胡直哉听了高兴,连忙跟着朱长盛出来,朱长盛因外边漆黑,恐怕胡直哉不看见走路,擎了一个三尺来长的竹缆火把,在前扬着行走,只听得两边山上都有人追呼之声。胡直哉道:“有月亮,用不着火把,有这火把在前边照着,反映得我两眼发花,一点儿不看见。”朱长盛也自觉得在这时候,擎着火把不妥当,随手将火把向旁边山涧里一掼。不料竹缆做的火把,又烧去了一段,一脱手便散开了;干竹篾容易燃烧,掼到涧中,烧得火光更大了。
胡直哉向前行过几步之后,猛听得旁边山涧中,有脚步声响,回头看时,只见一只大马猴蹲在火光中,低头伸爪拈着燃烧了的竹缆玩耍。忙对朱长盛道:“你瞧那卢客人的马猴,跑到这里来了。”话未说完,又有一只一般大小,一般毛色的马猴跑来。两只猴打架,扭成一团,真是一场恶战,只打得山涧中的石都飞舞起来。正在这难分难解的当儿,陡见一条黑影,从天而下,两只猴子同时吱吱的叫个不住。
不知这从天而下的黑影是什么?且俟第七十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