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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陈长策闲游遇奇士 王老太哭祷得良医

近代侠义英雄传 平江不肖生 14639 2023-02-02 16:54

  这部侠义英雄传,在民国十五年的时候,才写到第六十五回,不肖生便因事离开了上海,不能继续写下去;直到现在整整五年,已打算就此中止了。原来不肖生做小说,完全是为个人生计。因为不肖生不是军人,不能练兵打仗,便不能在军界中弄到一官半职:又不是政客,不能摇唇鼓舌,去向政界中活动;更没有专门的科学知识,及其他特殊技能,可在教育界及工商界混一碗饭吃。似此一无所能,真是谋生乏术。只好仗着这一枝不健全的笔,涂抹些不相干的小说,好藉此骗碗饭吃。不料近五年来,天假其便,居然在内地谋了一桩四业不居的差使;可以不做小说也不致挨饿,就乐得将这枝不健全的笔搁起来。在不肖生的心里,以为这种不相干的小说,买去看的人,横竖是拿着消遣,这部书结束不结束,是没有关系的。想不到竟有许多阅者,直接或间接的写信来诘问,并加以劝勉完成这部小说的话。不肖生因这几年在河南直隶各省走动,耳闻目见的又得了些与前八集书中性质相类似的材料;恰好那四业不居的差使又掉了,正用得着重理旧业。心想与其另起炉灶,使看书的人心里不痛快,不如先完成这部书,因此就提起这枝不健全的笔来写道:

  第六十五回书中,正写到霍元甲听得刘天禄杨万兴说不能在上海亲见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及不能帮场的话。霍元甲当下一面用极诚恳的言语挽留,一面探问不能久留上海的理由。杨万兴道:“承李九少爷的盛意,特地邀我们两人到上海来,已经叨扰过不少的日子了,寒舍也还有些琐屑的事情,应得回去料理。”李九忙摇着双手笑道:“快不要在这时分提到回去的话。休说还有霍爷摆擂,和与外国大力士比赛这种千载难逢的事,不久便在上海举行,值得在上海多盘桓些时日;就没有这回事,我也绝不肯就这么放两位回湖南去。”他们边谈话边吃喝,因介绍各人的历史,说话的时间太长,不知不觉天已昏黑了。

  霍元甲和农、刘二人去访彭庶白,是在正月十四日午前,彭庶白是请吃午饭;只以彼此谈的投机,直到黄昏时候,吃喝方才完毕。在座的都是些会武艺的人,宴会几小时,精神上都不觉着怎样。惟有李九是一个抽大烟的,烟瘾又大,平时在家有当差的将大烟烧下了,连抽十多口;把瘾过足了之后,一般的能练习武艺;过不到几十分钟,又得躺下去大抽一顿,从来没有大半日不抽烟的。这日虽则谈得十分高兴,烟瘾却也发的十分厉害。

  农劲荪知道他在上海的体面很好,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捕房里,都有不少的熟人,甚想与他谈谈领照会摆擂台的事。农劲荪是一个连纸烟雪琉也不吸的人,如何想得到抽大烟的人,一经发瘾,片刻难挨的痛苦。席散后仍滔滔不绝的向李九攀谈,只急得李九如火烧肉痛。亏得谭承祖知道自己东家的毛病,连忙出面向霍农二人说道:“这地方一到夜间,生意比较好些,便非常嘈杂,不好畅谈。兄弟想替敝东作主,邀诸位到敝东家去,好从容计划摆擂台的事。”李九听了这话,很高兴的接着说道:“我心里也正是这般着想,应得设筵为霍爷农爷及刘君接风;却嫌就这么请到舍间去,太不恭敬,理当下帖子恭请才是。”彭庶白不待霍元甲回答,已抢着笑道:“霍爷农爷岂是拘泥这些俗套的人。”农霍二人为欲商量摆擂台的事,也不推辞。当下由李九引导着,一行人都到李公馆来。

  李九一面陪着谈话,一面将烟瘾过足了,立时显得精神陡长起来。霍元甲不觉笑问道:“久闻李九少爷是一个欢喜练武艺的人,抽这大烟于功夫没有妨碍吗?”李九道:“如何没有妨碍?功夫已练到化境的人,抽烟有无妨碍,兄弟不得而知;若是正在练习的人,一抽上了这捞什子,所练的武艺,就简直是替这捞什子练了,与本人毫无关系。因无论练得怎样老辣,一发了烟;便浑身没有气力,那里还能施展出武艺来。兄弟就因为这种缘故,觉得武艺不容易练好;即算练得有相当的成功了,大烟不曾抽足,也仍是一般的不中用的。所以一听到有沾衣法、滑油令这类法术,不由得我心中羡慕,想从事练习。巴巴的派人去湖南将刘杨二老接来,也就是为抽上了大烟,硬功夫不能得着受用,打算练软功夫讨巧的意思。”

  农劲荪笑问道:“想必已经练成功了。”李九摇头道:“杨老先生还不曾传给我,就只管天天说要回湖南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杨万兴道:“九少爷以为练功夫便不能抽大烟,其实练软功夫是不妨的。若不是霍先生问到这番话,我实在不便说九少爷不戒烟不能学法的话。普通一般人的见解,都以为硬功夫难学,软功夫易学,其实不然。寻常十个人中,有八九个能学硬功夫的,难得有二三个能练软功夫的。练硬功夫不拘一定的时刻,不妨练一会又抽烟,抽一会烟又练。软功夫是不问那一种类,都至少须四十九天不能间断;并且得在野外去练习的居多,如何能抽大烟呢?如果九少爷决心要学,就得先把这大烟戒断;不然,是枉费气力,不是我迟迟不肯传授。”

  李九笑道:“我知道学法是容易的,不过口里念念咒就行了,谁知道竟比练硬功夫的武艺还要麻烦。我的大烟并不难戒,已经戒过好几次了,只怪我自己没有把握。因为戒的时候很觉得容易,就随随便便的又抽上了,这回决定戒断了学法。”在座的人听了李九这话,不约而同的向李九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能学这种难得的法,已属可喜可贺;能将这大烟戒断,更是了不得的大好事。”李九也拱手笑道:“诸公这么一来,却逼得我真不能不戒断了。”当下李家准备了极丰盛的筵席,替霍元甲接风,在席间研究了一会摆擂台领照会的手续。农劲荪就委托彭庶白李九两人代办,难得彭李两人都是在上海极有资望的,又都十分热心赞助,当下慨然承诺。

  次日霍农两人拜了一天的客,最后到秦鹤岐家,霍元甲说道:“去年承老先生的情,介绍我拜识了程友铭先生,使我增加了不少的见识。记得当日老先生曾说,还有好几位可以介绍给我见面;当时因行期仓卒,不曾一一去拜访。这番专诚到府上来,想要求老先生不嫌麻烦,使我得多结识几位英雄。”

  秦鹤岐道:“像四爷这般本领的人,还是这么肯虚心结纳,真令人钦佩。此刻在上海值得介绍给四爷会面的,只有两三个人;还有几个因为过年回家乡去了,大约须两星期以后才能来。有一个姓陈的湖南人,就住在离此地不远,我和他也是初交。这人年纪虽轻,本领却很不错。他去到上海来,因听得我有一点儿虚名,特地来拜会。他生性非常爽直,练了一身刀斧不能入的铁布衫功夫,手脚更十分老辣。四爷在寒舍多坐一会,我可打发人去邀他到这里来相见。”霍元甲摇头道:“这如何使得,常言行客拜坐客,我当然先去拜他,只求老先生介绍介绍。”秦鹤岐欣然点头道好,遂陪同农霍两人到陈家来。

  且说这姓陈的,名长策字寿仁,湖南平江人,家中很有些产业。他从小在蒙馆里读书,便欢喜武艺。平江最有名的老拳师潘厚懿,住在离他家不远,终年不断的传授徒弟;陈长策便也拜在他门下,白天去蒙馆读书,夜间即去潘家练武,寒暑不辍的练了六年。

  一日黄昏时候,他跟着潘厚懿两人在乡村中闲逛,忽听得前面牛蹄声响,抬头看时,乃是一只大水牛,不知如何挣断了绳索,发了狂似的,竖起一条尾巴,连蹦带蹿的劈面奔来。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相隔已不到两丈远近了,潘厚懿惊得回头就跑。陈长策看左右都是水田,右边的水田,更比道路低下四五尺;料知不能闪避,便回头跑也难免不被追上。随即立定了脚步,等待那水牛奔近身来。那牛正狂奔得不可收煞,猛见前面有人挡住,那里看在眼里!只将头一低,那一对钢矛也似的牛角,直向陈长策怀里撞来。

  陈长策伸着双手,原打算把一对角尖揪住,谁知那牛的来势太猛,一手不曾握牢,牛头已向怀中冲进。陈长策只得忙将身体往旁边略闪,双手对准牛腰上推去。这两掌之力,怕不有二三百斤,那牛正在向前用力的时候,如何受得了这横来的冲击?当下立脚不稳,崩山一般的往右边水田里倒下去;只倒得田里的泥水,溅出一丈多高。接着就有一个看牛的孩子,手拿着绳索,追赶上来,趁那牛不曾爬起,把牛鼻穿了。陈长策这一番举动,把一个素以大力著称的潘厚懿,都惊得吐出舌头来。

  他有一个哥子在宜昌做官,他也跟在任上。大凡年轻练武艺的人,多免不了欢喜在热闹场合,卖弄自己的能为,陈长策那时也有这种毛病。他哥子衙门里的职员,虽没有会武艺的,但是听人谈论武艺,及讲演会武艺人的故事,一般人多是欢迎的。陈长策既是那衙里主管的兄弟,又欢喜表演武艺,自有一班逢仰他的人,终日和他在一块儿谈笑玩耍。

  一日正是七月半间,陈长策邀了三个平日最要好的朋友,出城外闲游。因天气炎热,游了一会,都觉口渴起来,顺道走进一家茶棚里喝茶。这茶棚虽是开设在大道旁边,只是生意很冷淡。陈长策一行四人走了进去,并不见有客据案喝茶。大门里边安放着一把藤椅,有一个身材很瘦弱,形似害了病的人,穿着一件紫酱色的厚呢夹袍,躺在上面;双手捧着一把茶壶,好像有些怕冷,借那热茶壶取暖的神气,头上还戴了一顶油垢不堪的瓜皮小帽。陈长策见他不向客人打招呼,料知不是茶棚里的主人,便也不作理会。四人进门各占了座位,便有人过来招待。

  陈长策一面喝茶,一面又谈论起武艺来。同来的一人暗指着藤椅上的人,悄悄的对陈长策笑道:“你瞧这个痨病鬼,竟病到这种模样?我们穿单衣,尚且热的汗出不止,他穿着那么厚的呢夹抱,戴上瓜皮帽,还紧紧的捧着一把热茶壶。你瞧他躺在那里,身体紧缩着,好像怕冷的样子。”陈长策瞟了那人一眼点头道:“这人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倒不像是害痨病的,只怕是害了疟疾,害疟疾的人发起寒热来,伏天可以穿狐皮袍,呢夹袍算得什么?”当下说笑了一阵,也没注意。

  陈长策接着又谈起武艺来,四个人直谈到茶喝足了,陈长策付了茶钱,有两个已先走出了大门;只剩下陈长策和另一个朋友,因在擦洋火吸燃一枝香烟才走。正在这时分,那穿夹呢袍的人慢慢的立起身来,将手中茶壶放下,从怀中也摸出一枝香烟来,走近陈长策身边,旋伸手接洋火旋对陈长策笑问道:“先生贵姓?”陈长策很简单的答了姓陈两个字。那人接着说道:“兄弟方才听陈先生谈论武艺,很像是一个懂得武艺的人,很愿领教领教。”陈长策随口谦逊道:“我不会武艺,只不过口里说说罢了。”

  立在的那个朋友,轻轻在陈长策衣上拉了一下,用平江的土腔说道:“这是一个缠皮的人,不可睬他,我们回去罢。”陈长策这时已认定那人必有些来历,心里不以朋友的话为然,随回头对那朋友说道:“你和他们两位先回衙门去,我且和这位先生谈谈,一会儿便回来。”这朋友因茶棚里热的厉害,急待出外吹风,见陈长策这么说,便先走了。

  陈长策回身坐下,同时请那人也坐着说道:“听先生说话不像本地口音,请问贵处那里,尊姓大名?”那人道:“我是四川梁山县人姓王,山野之夫,没有名字;王一王大,听凭旁人叫唤。只因生性欢喜武艺,到处访求名师益友。方才听老兄谈论武艺,很像有些能耐,忍不住冒昧来请教一声。请问老兄练的是那一家的功夫?”

  陈长策道:“兄弟也是因为生性欢喜武艺,住在平江乡下的时候,胡乱跟着一位姓潘的老拳师练了些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那一家。王先生既到处访友,想必是极高明的了。这地方太热,也不好谈话。我想邀先生到城里酒馆,随意吃喝点东西,好多多的领教。”姓王的欣然应允,也摸出些钱付了茶账,和陈长策一同走出茶棚,看那三个朋友,已走的不知去向了。

  此地离城不远,一会儿就走到城里一家酒馆门前。陈长策一面让姓王的走进,一面说道:“这种小酒馆,又在仓卒之间,实办不出好东西来,不过借这地方谈谈话罢了。”说时拣了一个略微僻静些儿的座头,姓王的坐下来笑道:“兄弟倒不曾吃好东西,只求能果腹便得咧。不过兄弟将近两星期不曾吃饭了,今日既叨扰陈先生,饭却想吃饱。这小馆子准备的饭,恐怕不多,得请陈先生招呼这里堂倌,多蒸一点儿白饭。”

  有一个堂倌在旁边,先看了姓王的神情,眼里已是瞧不起,复听了这几句寒村话,更认定是一个下流人物了。当下不待陈长策吩咐,已摆出那冷笑的面孔说道:“我这里生意虽小,常言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你便一年不吃饭,到我这小馆子来,也可以尽饱给你吃一顿。”姓王的看了这堂倌一眼笑道:“很好!我从来不会客气,拿纸笔来开几样菜,等吃饱了饭再谈话,饿久了说话没有精神。”

  那堂倌递过纸笔,自去拿杯筷。陈长策看姓王的提起笔来开菜单,几个字写的苍劲绝俗,忍不住连声赞好。姓王的拣他自己心喜了写了几样菜名,将纸笔递给陈长策道:“你喜吃什么,你自己写罢。你我今日会面,也非偶然,不可不尽量的快乐快乐。你的身体这么强壮,酒量想必是很好的。”陈长策接过笔来答道:“真难得与王先生这种豪爽人见面,实在值得尽量的快乐一番。不过兄弟素性不能饮酒,吃饭倒可以奉陪,多吃两碗。”

  陈长策这时不过二十几岁,身体强壮,饭量极大,一日三餐,吃五升米还嫌不够;因见姓王的要吩咐多预备饭,存心想和他比赛比赛各人的食量,所以这么回答。姓王的点头道:“棋力酒量,非关退让,素性不喜喝酒的人,是勉强喝不来的,我却非喝几杯不可。”说话时堂倌捧了杯筷进来,陈长策将开好的菜单,交给堂倌;姓王的要了一斤山西汾酒,并几色下酒菜。

  陈长策笑道:“这么大热天,像我这不喝酒的,看了山西汾酒就有些害怕;只要喝一杯下去,肚中就得和火一般烧起来。”姓王的道:“听你说这话,便知道你确是不喜喝酒的。若是喝酒的人,越是天气热,酒喝到肚里去,越觉得凉快。”陈长策道:“请问王先生,现在是不是正害着病?”姓王的愕然道:“我不曾害病。”陈长策道:“既不曾害病,如何在这三伏天里,穿这么厚呢夹袍,头上还戴着瓜皮帽呢?”

  姓王的笑道:“我出门的时候是春天,不曾携带夏天的衣服。我素性马虎,又没有漂亮的朋友来往,因此就是随身的衣服穿穿罢了。”陈长策问道:“不觉着热的难受吗?”姓王的摇头道:“如果觉着热得难受,我不会把衣服脱了吗。”陈长策看自己汗流不止,看姓王的脸上手上,不但没得汗,皮肤并很紧缩,彷佛在冬天一般;明知绝不是因不曾携带夏天衣服的理由,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这么不怕热。

  不一会酒菜上来,陈长策看他吃喝如鲸吞牛饮,顷刻之间,一斤汾酒完了。他也不待陈长策劝饮,自向堂倌又要了一斤,喝到最后将壶一推说道:“空肚子酒少喝些儿罢。”随叫堂倌拿饭来。宜昌酒馆里的饭,和广东酒馆差不多,每个人一桶,不过比广东酒馆的多些,每桶足有六七大碗饭。姓王显出很饥饿的神气,瞟了饭桶一眼道:“这么一桶饭够什么?”堂倌仍摆出那副狗眼看人低的面孔,摇头晃脑的说道:“你尽量吃罢,吃完一桶,我再去拿一桶来。天气热,这桌上摆几桶热饭,不要热杀人吗?并且这桌子也放不下几桶饭。”

  姓王的也不理会,低着头只顾吃。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口,一般大小的咽喉,不知如何会吃的这般迅速,一转眼就吃完了一桶。陈长策自命是个能吃饭的人,平时也自觉吃的很快,这时和姓王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两碗还不曾吃下,姓王的已吃完了一桶,堂倌捧出第二桶来,姓王的将手中的饭碗往旁边一搁,顺手拿了一个大的空菜碗,接着又吃。陈长策刚吃完第三碗,姓王的第二桶又完了。从旁边看去,并不显得抢着吃的样子,只是看得出饭进口并不咀嚼,一面往口中扒,一面便往喉咙里吞下去了,更不吃菜,因此迅速非常。

  是这般一桶复一桶,吃到第五桶时,堂倌去了许久才拿来。姓王的指着饭桶对陈长策笑道:“你瞧这饭,比方才吃的糙多了,也不似以前的那般烘热。想是这小馆子的饭,已被我吃完了,这饭是从别家借来的。”陈长策看时,这饭果然是糙米煮的,并已半冷,便问那堂倌道:“怎的换来这又冷又糙的饭来。”那堂倌到这时候,心里也纳罕这姓王的饭量,大的太奇特了,不敢再认做下流人物,只得陪笑说道:“实在对不起,因为天热不敢多煮饭,卖不完时,一到夜间便馊的不能吃了,这些是从别家借来的。”

  姓王的笑问道:“你不是说开饭店不怕大肚汉吗?你在这小馆子里当堂倌,没有多见识,所以小看人,你以后待客不可再使出这般嘴脸来。”堂倌那敢回话。姓王的吃了第五桶饭,见陈长策已放下碗筷不吃了,看那桶里还剩下一碗多饭,也倒下来吃了。陈长策叫再拿饭来,姓王的摇手道:“算了罢,像这又糙又冷的饭,懒得吃了。”陈长策道:“不曾吃饱怎么好呢?”姓王的道:“我吃饭无所谓饱也不饱,高兴时多吃些儿,兴尽便不吃了。你我原是想借地方谈话,于今因只顾吃喝,没有说话的时候,但是我看这地方也很嘈杂,还是不好细谈,不知府上住在什么街,我想到府上去坐坐。”

  陈长策已看出他是个有绝大本领的人,安有不欢迎到家里去之理,随即连声说好。姓王的从怀中掏出一大卷钞票来,叫堂倌来会账。陈良策那里肯让他会账呢!连忙拿出钱来,争着交给堂倌。姓王的笑道:“我不是要争着会账,只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模样太不堪了。方才在茶棚里的时候,你那位朋友就把我认做是缠皮的;一到这馆子里来,这里堂倌更看得我连乞丐也不如。你让我做了这一次小小的东道,也可以使一般势利眼睛的人,知道以后看人,应该把眼睛睁大一点儿;休只看了几件衣服,不见得穿的好便是好人,便是阔人。”

  陈长策虽听姓王的这么说,然毕竟不肯让东道给他做,将账回了之后,让姓王的先走。姓王的也让陈长策先走,彼此谦让了一阵,姓王的伸手握住陈长策的手腕笑道:“我们用不着让先让后,一道儿走罢。”陈长策的手腕被他用三个指头握着,就和被铁钳夹住了一般,简直痛彻骨髓,几乎逞口叫出哎呀!只是他年轻要强,从来不肯示弱,咬紧牙关忍受;把所有的气劲,都运到这手腕上来,一步一步的同走到门外。

  姓王的笑向陈长策道:“很不错,有点耐劲儿。”说时将指头松了。陈长策一边揩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看这被捏的手腕:整整的三个指印,陷下去一分多深,丝毫没有血色;走不到几十步远近再看时,已红肿得和桃子一样,禁不住说道:“好厉害的手指,我虽没有真实本领,然也练了几年桶子劲。三个指头能将我的手腕捏成这样,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受了一点儿痛苦,我心里却是钦佩。”

  陈长策哥子的公馆,就在衙门附近,陈长策这时已有一妻一妾,和他哥子同住在一个公馆里。此时引姓王的回到公馆,把自己生平所练的武艺,一一做给姓王的看。姓王的看了,略不经意的说道:“你做的功夫,与我不同道,你学的是外家,我学的是内家。我说句你不要多心的话,你这种外家功夫,用力多而成功少,并且毛病太多。练得不好时,甚至练成了残废,自己还不觉得。我因见你年纪轻,身体好,性情又爽直,有心和你要好,所以情不自禁的说出直话来,休得见怪。”陈长策听了,口里连声称谢,心里却不甚悦服。因为他自从练拳以来,仗着两膀有二三百斤实力,发了狂的大水牛,他都能对付的了;至于寻常略负声望的拳教师,被他打败了的,不计其数,却一次也不曾被人打败过。

  这姓王的身量比他瘦小,手腕尽管被捏得红肿,但心里还不承认便打不过姓王的。当下说道:“练内家的说外家不好,练外家的也说内家不好。究竟如何,我因为内家功夫,全不懂得;就是外家功夫,也是一知半解,还够不上批评谁好谁不好。难得今日遇着王先生,想要求把内家功夫,做一点儿给我见识见识。”

  姓王的道:“我所学的内家功夫,不是拳术,没有架式,不能和你的一样,演给人看。”陈长策问道:“没有架式,有没有手法呢?”姓王的道:“也没有什么手法。”陈长策道:“身法步法,难道都没有吗?”姓王的点头道:“都没有。”陈长策道:“既没有架式,又没有身手步法,万一要和人动手起来,却怎么办呢?”姓王的道:“我这内家功夫,目的原不是和人打架的。不过练到了相当的时期,在万不得已要和人动手的时候,那是一件极容易解决的事。你不要以为我是夸口,练我这种内家功夫的人,如果和练外家功夫的动起手来,就和一个成年的壮丁,与三五岁的小孩相打一样,无论如何,是不会使那小孩有施展手脚机会的。即算偶然被小孩打中了一拳两脚,也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陈长策听了这些话,那里肯信呢?忍不住摇头说道:“你虽说不是夸口,但我不相信什么内家功夫,有这样玄妙。倘若内家功夫是法术,只要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就能将敌人打倒,我才相信。如果不是法术,一般的要动手脚,练内家的不长着三头六臂,恐怕不容易一概抹煞,说练外家的都和三五岁小孩一样。”姓王的笑道:“你不曾练过内家功夫,也不曾见练内家功夫的和外家动过手,当然不相信有这般玄妙,将来自有明白的一日。”

  陈长策道:“我练武艺最喜和朋友研究,并没有争胜负的心思,输赢都不算一回事。王先生不要生气,我不自量,想求王先生指教我几手内家的武艺,不知王先生的意思怎样?”姓王的踌躇了一会说道:“我方才说了,我这种内家功夫,目的原不在和人打架;非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敢与人动手。因为拳脚无情,倘一个不留神,碰伤了什么地方,重则丧人生命,轻也使人成为残废,岂不问心难过。”

  陈长策见姓王的这么说,更认做是故意说的这般吓人,好借此推诿,连连摇头说道:“话虽如此,只是练武艺的人,和人动手的时候,伤人不伤人,自己总应该有些把握。即如我虽是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然无论和什么人动手,若不存心将人打伤,但绝不至于伤人的。像我这样初学的外家功夫,尚且如此,难道王先生的内家功夫,连这点儿把握都没有吗?”

  姓王的道:“有把握的话难说,如果你也是和我一般的练内家,将皮肤筋骨都换过了,要动手玩玩也还容易。于今你是个练外家功夫的,筋骨都不免脆弱。在我是没存心将你打伤,无奈你受不了,随便碰碰就伤了,这如何好和你动手呢?也罢,你定要试试也使得,我仰卧在地下,你尽管施出平生的本领来,拳打脚踢都使得。”说毕起身,就在地板上躺下,手脚都张开来。

  陈长策心里十分不服他轻视外家功夫,恨不得尽量给点儿厉害他看。但是见他躺在地板上,心想这却不大好打,因为平日与人相打,总是对立着的。于今一个睡着,倒觉得有些不顺手。端详了姓王的几眼,心中已计算了一个打法。因仗着自己两膀的力量,安排一沾手便将姓王的拉了起来。他知道姓王的手指厉害,不敢朝他上身打去,以为向他下部打去,容易占得便宜。谁知一脚才踏进他身边,手还不曾打下,猛觉得脚背上,彷佛被钢雉戳了一下;比手腕被捏时,还痛加十倍。只痛得哎呀一声,身不由自主的蹲下地来,双手护着痛处,以为必是皮破血流的了。

  姓王的已跳了起来问道:“怎么的,已经伤了么?”陈长策一颠一跛的走近椅子坐下,脱了袜子看时,却是作怪,不但不曾破皮流血,并一点儿伤痕没有;抚摸了几下之后,便丝毫不觉痛了。这才心悦诚服的立起身来,对姓王的一躬到地说道:“内家功夫,果是神妙,使我的手脚一点儿不能施展,真是连三五岁小孩都赶不上。我枉费了六七年的苦功夫,今日既遇着先生,无论如何得求先生把内家功夫传给我。”说时双膝跪了下去,捣蒜也似的叩了几个头。慌得姓王的回礼不迭。

  姓王的将陈长策搀扶起来说道:“我在各处游行,固是要访求名师益友,然遇着资质好可以传授的人,也想替敝老师多收几个徒弟。不过我这功夫,学的时候,比外家功夫容易得多,练起来却是为难,你此刻已娶了亲没有?”陈长策把已有一妻一妾的话说了。姓王的摇头道:“这就很难,凡练我这功夫的,第一要戒绝房事。”陈长策问道:“一生要戒绝呢,还是有个期限呢?”姓王的道:“只要在三年之中完全戒绝,以后便无妨碍了。因为三年练成之后,泄与不泄,皆能自主。第二是要有恒,练外家功夫的,偶然停止几天不练,也不要紧。我这功夫就一天也不能停止,并得物色一对童男女,每日帮同锻炼,三年方可成功。”

  陈长策道:“要练这种难得的大功夫,休说只戒绝三年房事,便再长久些,也能做到。不过先生方才说,想替贵老师多收几个徒弟,这话怎么说?贵老师现在何处?我看先生的谈吐举动,不是山野粗俗之人,何至没有名字?初见面时不肯说出,此刻我既要求拜列门墙,想必可以说给我听了。”姓王的道:“拜列门墙的话不敢当。敝老师订下的规矩,在他老人家未圆寂以前,不许我等公然收徒弟,只能以师兄弟的资格传授。你既决心要练我这功夫,我不妨将我的履历,略略说给你听。”

  原来这姓王的名润章字德全,是梁山县的巨富。他母亲二十几岁守节,三房就共着润章这一个儿子。润章还不到二十岁,三房就替他娶了一个老婆,各人都希望生儿子,三个老婆轮流值宿,一夜也不得空间。如此不到两年工夫,儿子一个不曾生得,王润章的身体却弄得枯瘦如柴,终日腰酸背痛,腿软筋疲;一到夜深,更觉骨子里发烧,白天又不断的咳嗽,俨然成了肺痨病的神气。他母亲看了,只急得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延医服药。梁山县所有的名骼,都延请遍了。服下去的药,如水投石,不但丝毫没有效验,反见病症一天一天的加重了。他母亲急得无可奈何,见人治不好,便一心一意的求神。

  梁山城外有个净土庵,平日香火极盛,一般人传说庵里的药签很灵。他母亲就去那庵里,伏在阿弥陀佛的神座下面,虔诚祷祝,想到伤心的时候,不由得痛哭起来。求了药方回家给王润章服了,仍是不见有效。然这王老太太的心理,认定唯一的生路,便是求神,不问有效与否,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庵里痛哭流涕的祷祝一番。

  这庵里的住持和尚空法大师,见他每逢初一十五便来拜佛,拜下去必痛哭失声,料知必有重大的心事。这次王老太太痛哭祷祝完了,空法大师即上前合掌说道:“贫僧见女菩萨每次来烧香,必痛哭一阵,不知有什么为难的事?贫僧出家人本不应问,不过见女菩萨来哭的次数太多了,实在觉得可怜。若是可以说给贫僧听的话,或者也能替女菩萨帮帮忙。”王老太太见问,含着一副眼泪将润章承继三房,尚无子嗣,及现在害着痨病,医药无效的话说了。

  空法大师当下问了一会润章的病情说道:“贫僧也略知医理,只可惜不曾见着少爷的面,不能悬揣还有救无救。女菩萨何妨把少爷带到这里来,给贫僧诊视一番。寻常医生治不好的,不见得便是不治之症。”王老太太连忙称谢。次日就带了王润章到庵里来。空法大师仔细诊了脉,问了病情说道:“这病已是非常沉重了,平常草根树皮的药饵,不问吃多少是治不好这病的。”王老太太听到这里,已忍不住放声哭起来。空法连连摇手笑道:“贫僧的话还没有说完,草根树皮治不好,贫僧却还有能治的方法,女菩萨不要性急,请听贫僧慢慢说来。”王老太太一听说还有能治的方法,不由得立时转悲为喜。

  空法道:“这病尚有一线生机,但是贫僧得先问女菩萨能舍不能舍?”王老太太问怎么叫做能舍不能舍?空法道:“你这少爷的病,本来已到不可救药的时候了;如果再住在家中,不能静养,便是活菩萨临凡,也惟有束手叹息。于今要你少爷的病好,得把他舍给贫僧,就在这庵里住着,听凭贫僧如何施治,不能过问。至少三年之中,他夫妻不许见面。须待病好了,身体强壮了,方可回家。能这么办,贫僧包可治好。”王老太太道:“小儿的病已如此沉重,一旦死了,怎由得我不舍?此刻蒙大师父的恩典,只要舍三年,病好后仍许回家,那有不能舍之理。”说罢即拉着润章一同向空法叩头道谢。空法搀起润章说道:“既是决定了住在这庵里治病,从今日起就用不着回家去。现在也用不着旁的东西,被褥床帐,这里都有,将来要什么,再打发人去府上携取,是很便当的。”

  王润章这病是因为年轻身体发育不曾健全,禁不起三个老婆包围着他下总攻击,房劳过度,便成了这个痼疾。大凡害痨瘵的青年,越是病的厉害,越喜和妇人交接,直到把性命送掉,方肯罢休。空法和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肯放润章回家。润章这时一则碍着空法的面子,二则也要顾到自己性命,只得应允就在庵里住下来。他母亲独自回去,润章初住在庵里的时候,空法并不向他提起治病的话,每日三餐都吃的是素菜。天方破晓的时分,空法就起来邀润章到附近草木茂盛的山林里去游逛,游得觉得肚中饥了,才回庵早餐。

  是这般过了两个月,润章自觉精神好多了,空法便传他静坐的方法。他这种静坐,一不调息,二不守窍,只须盘膝坐着,断绝思虑。于是又过了四个月,不但所有的病象完全退去,身体比未病以前更壮实了。空法说道:“若但求治病,则你此刻已可算是无病之人了。不过你有三房家眷,各房都望你生育小儿,承接宗嗣;倘就这么回去,不到一年,又要成痨病了。我看你的根基还好,可以练得内家功夫;我打发人到你家去,叫你老太太雇两个清秀的童男女来,好帮助你练习。”润章听说肯传他内家功夫,喜得连忙叩头拜师。

  从这日起,空法就教润章把静坐的方法改变了,在静坐的时候,须存想丹田,吸时得在丹田略停,方始呼出。是这么做了一个月功夫,始将童男女雇到。空法每日要润章袒衣仰卧,教童男女用掌轻轻在腹部脐眼顺摸。润章的心思跟随着摸处团转;腹部摸了两月之后,渐渐推到胸膛,推到两肋。又用布缝成一尺二三寸长,二寸对径的小口袋,用那种养水仙花的小圆石子,将口袋装满。装和捣衣的木杵一样,给童男女拿着;一面推摸,一面搥打。煞是古怪!并不借助旁的力量,就这么每日锻炼,周身摸遍,周身搥遍;装石子的搥过之后,改用装铁砂的再搥。

  在初练的时候,不觉得怎样,练成了才知道浑身可以任人搥打,不觉痛苦,便是遇着会擒拿手及会点穴的人,也不怕被人将穴道点闭。并且就这么练习,两膀能练成数百斤的活力;下阴能自由提上去,自由放出来。身上功夫练成了,继续不断的做坐功,肌肤筋骨都好像改换了一般,九天能赤膊睡在冰雪中,不觉寒冷;伏天能披裘行赤日中,不觉炎热。十天半月不吃一点儿东西,不觉嫌饿;一次吃一斗米的饭,也不觉饱闷。

  转眼三年过去,王润章的内家功夫,基础已经稳固了,空法和尚才放他回家。在家中住了两年,三房妻室都生了个儿子;他母亲却因润章病时,忧劳过度,一病死了。王润章将他母亲的丧事办了之后,对他三个妻子说道:“我本来是一个病入膏肓,朝夕等死的人,蒙师父再造之恩,得以不死。我对家庭最重的责任,便是生儿子接续禋祀。托天之福,你们各人都生了一个儿子,我的责任算是尽了。此后,我本身的大事要紧,不能在家闲居着,需出门去访求名师。何时能回家来,不能预定;好在家中产业,各房都足温饱,无须我在家经营。”他三房妻子听了他这番话,自然都留恋着,不愿他走。但是他一不盘缠,二不要行李,就空手不辞而别的走了出来。在各省游历了几年,所遇的高人隐士很不少,他的功夫更有了进步。

  这回到宜昌,是打算回梁山去看看他师父,不料在茶棚里遇见陈长策。因喜陈长策生成一副好筋骨,谈话又非常爽直,加以性喜武艺,他认为是一个练内家功夫的资质,不忍舍弃,存心出面与陈长策攀谈。此时将他自己这番履历,约略说给陈长策听了说道:“我当日病的那么疲惫,做老师初留我住净土庵的时候,我明知是生死关头,然心里仍十二分的不愿意。一到黄昏时际,就惦记着家中老婆,几番忍耐不住,想逃回家去和老婆睡睡再来。无如敝老师赛过看见我的心事,防闲得异常严密;经过两个月的打熬,欲火方慢慢的停息。我那时是住在庵里,不能与老婆会面,所以制止愁火,还容易些儿。于今你要练这功夫,住在自己公馆里,终日和家眷在一块儿纠缠着,恐怕你把持不住。”

  陈长策摇头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既决心练这功夫,自有应付敝内和小妾的方法。”王润章点头道:“要有把握才好,最好在初练期的时期中,每日只吃素菜,将策腥葱蒜戒绝。”陈长道策:“我正觉得先生在初进净土庵的时候,应该多吃好菜调养,不知为什么倒教先生吃素。难道练这功夫,是应吃素吗?”王润章道:“一来师父是出家人,原是吃素的。二来荤腥葱蒜,都是增长欲火的毒药,一方要断绝色欲,却一方吃增长欲火的荤腥,岂不是背道而驰吗?我劝你在初练的时期中吃素,便是这个因由。”

  陈艮策求功夫的心切,就从这日与他妻妾分房。因他睡的房间,与他妻妾的房间,只一墙之隔,还恐怕夜间忍耐不住,跑到妻妾房间里去;特地买了两把锁来,交一把给他妻子,一到夜间,两边都把门锁了;就是他妻妾熬不住想找他,也不能过来。王润章依着空法和尚传给他的次序,传给陈长策,也雇用了两个童男女。不过王润章不能在陈公馆久住,只把方法传了;叮嘱陈长策遵着练习,他自己便动身回梁山去了。临行时对陈长策道:“我的行踪无定,你以后要找我是找不着的。你遵着我所传的方法,练到不能进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指点你,好接续用功。我现在没有旁的言语吩咐,你只牢牢的记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英雄好汉,在这把刀上送了性命。”陈长策在此时正在十分勇往的练功夫,毫不在的请师兄尽管放心。

  王润章走后,陈长策认真练了四个月,不仅腹部充实,两边肋条骨缝都长满了,摸去就和两块铁板一样,无论如何用手指去按,也按不着肋条骨。两胁里面,彷佛塞上了两团棉絮,肩窝也平满了,周身要害之处,听凭有力量的人,拿枪去扎,他一点儿不鼓劲的承受着,连汗毛都不损伤。他正自觉很得意,心想若不遇见王润章这种异人,传授了自己这样妙法,便是下一辈子苦功练武艺,也练不到这么一半的功夫来。如此努力三年下去,不愁不和王润章一样。

  谁知事与愿违,这日他哥子忽然将他叫去说道:“你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一年,我屡次想替你谋一件临时的小差使,也可以弄几个钱做零用,无如一向都没有好机会。凑巧近来有一件田土官司,两造都是阔人,都在出钱运动,用得着派委员前去勘察一下。我想这倒是件好差使,正好派你去走一趟;已把委札填好了,你明日就带一个书记,四名亲兵,下乡去办理这件案子罢。”

  陈长策听了,心里惦记着自己的功夫,不能间断,然平日对于他哥子的话,是从来不敢违拗的;加以是公事,业经填好了委札,不能推辞不去。他哥子拿出委札来,他只好谢委下来,找着承办这案的书记,问这案情。那书记连忙向他道喜,说这案有极大的好处,下乡至少得两个月才能办理完结。陈长策见说要两个月才能办完,心里更着急了,然也不能对那书记说出什么来,只好暂时把雇用的童男女退了,次日即下乡去勘查田地。

  在乡下办案的时候,一切起居饮食都很简率;又没有童男女在跟前,不仅不能加紧练功夫,就是静坐也多障碍。没奈何将功夫搁下,办理了两个多月案件回来,他自己心里对于这内家功夫,不知不觉的冷淡了。而他的妻室和姨太太,都整整熬了半年多,不曾沾着丈夫的气味,更是气得极力将王润章诋毁,说得内家功夫一钱不值。陈长策这时委实把持不住了,回衙门销差之后,便左拥右抱的继续未遇王润章以前的工作。事后心里虽不免懊悔,但是戒已破了,体已毁了,痛悔也是枉然。

  一旦忽接了一封邮局寄来的信,原来是王润章从上海寄给他的,信中说因有重要的事,到了上海;教陈长策接信后赶紧到上海来,不可迟误。陈长策因此到了上海,王润章见陈长策在功夫下正好的时候,破了色戒,只气得骂道:“我为的就是恐怕你在家把持不住,所以在我临走的时候,再三叮嘱在这色字上注意,你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你要知道我们老师生平收徒弟异常慎重,他门下没有半途而废的徒弟。”因逼着陈长策从新再练。陈长策有王润章监在旁边,又离开了家眷,能一心不乱的练习,进步比在宜昌时还迅速。王润章打听得杭州有一个高僧,已修炼有得了。王润章要去访他求参证,咐吩陈长策认真做功夫,自到杭州访道去了。

  陈长策因听得朋友说:秦鹤岐也是一个做内家功夫的,他并不求人介绍,就凭着一张名片,去拜访秦鹤岐,一老一少见面之后,倒很说得投机。陈长策当面显出周身听凭人敲打的功夫来。秦鹤岐说这便是铁布衫法。

  这日陈长策正在家做坐功,秦鹤岐引着霍元甲农劲荪到来。陈长策对于霍元甲的人品武艺,早已听人说过,心中是很钦仰的。见面自不免有一番推崇仰慕的话说,听说霍元甲要在上海摆擂台,直喜得陈长策拍掌赞叹,愿效奔走之劳。农霍二人连忙称谢。彼此畅谈了一会,农霍二人起身作辞,秦鹤岐也一同出来。

  霍元甲与农劲荪回到寓所,农劲荪乘着夜间没有来访的人客,拟好了擂台规则,及中西文字的广告,念给霍元甲听了说道:“报纸鼓吹的力量极大,我们虽刊登了广告,然不及各报上有文字揄扬的使人容易兴起。我想办几席酒菜,请各报馆的新闻记者来,向他们说明已订约和奥比音比武及摆擂台的用意,我认定这种事,报纸上是乐于鼓吹的。”

  霍元甲道:“农爷说应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不过我们都不是下江人,平日在上海没有声名;忽然请各报馆的新闻记者吃饭,还恐怕有不来的。不如请李九和彭庶白先生介绍我们去拜会各报馆的主笔先生,等到擂台开张的前两天,方请他们吃饭,不知农爷的意思怎样?”农劲荪点头道:“这也使得。”次日彭李二人都来回看,农劲荪把联络各报馆的话说了。彭庶白忽然指着李九哈哈大笑,只笑得农、霍二人都莫名其妙,忙问怎么?不知彭庶白笑的什么?且俟第六十七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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