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彭庶白继引李九之言说道:“刘才三随即下床,吩咐厨房备办酒菜,一面替这刘公接风,一面替自己贺喜。那场所教的徒弟,见师傅忽然起床,兴高采烈的吩咐厨房办酒菜。虽曾听说是十多年前的徒弟来了,然因这位刘公在当时并没有大声名,一般徒弟都不知道他的能为怎样。刘才三曾亲眼看见劈碎石头的本领,却还不知道这种重拳法打在人身上怎样。等到夜深时候,一般徒弟都睡着了,刘才三方对这刘公说道:‘我听说重拳法只能吓人,实在打在人身上是不中用的。我也不曾学过重拳法,不知这话确也不确?’刘公道:‘那有不能打人的道理!不过寻常人无论体魄如何坚强,也不能受重拳法一击。会重拳法的,非到万不得已,绝不敢拿着打人,并不是打在人身上不中用。’刘才三问道:‘寻常人受不起,要什么样的人方受得起呢?’刘公道:‘必须练过重拳法的人,或者是修道多年的人,方能闪避的了。’
“刘才三道:‘那和尚的来历,我也曾派人探听。只因他不是两湖的人,探听不出他的履历,不知道他曾否练过重拳法,或是修了多年的道。如果他还练过的,你打不着他,又怎么办呢?’刘公摇手道:‘我虽没见过那和尚,却敢断定他不会重拳法,他若会重拳法;便不至接二连三的来找师傅,定要与师傅动手。因为练重拳法的人,在未练之先,就得发誓,一生不能由自己先动念去打人;被人逼得无可奈何,才能动手。并且他与师傅打了二百多回合,可知他不会重拳法,于今即算他会重拳法,我要打他的功夫,还很多很多。总之我只不寻人动手,凡是无端来寻我动手的,我都能包不吃亏。’刘才三听了,这才真放了心。次日早起就拿了些银两,亲自到街上买裁料,替这刘公赶做极漂亮的衣服。
“等到满一个月的这日,门房果然来报和尚又来了。刘才三成了惊弓之鸟,一听和尚来了,登时脸上变了颜色,忙问刘公怎么办?刘公当即对门房道:‘你教他到客厅里坐,大师傅就出来会他。’门房答应去了。刘才三问道:‘你要带什么东西不要?’刘公点头道:‘要的,承你老人家的情,替我做了几套漂亮衣服,请即刻赏给我穿了去见他罢,衣服排场也是很要紧的。’刘才三连忙把新做的衣服都捧了来。刘公拣时行阔绰的装束起来。俗语说得好,神要金装,人要衣装。刘公的仪表,本来不差,加以阔绰入时的衣服,更显得堂皇威武了。而当时在场的徒弟,又都知道凑趣,明知道这位大徒弟要假装大师傅去见和尚,不约而同的多来前护后拥。刘公鼻架墨晶眼镜,口衔京八寸旱烟管,从容缓步的走到客厅里来。
“这和尚一见不是一月以前动手的人,心里已是吃了一惊,又见这种排场举动,确是一个大师傅模样,即自觉上次猜度错了。暗想这里的大司务,尚能和我打二三百个回合不分胜负,这师傅的本领就可想而知了,我倒要见机而行,不可鲁莽。想着即上前合掌道:‘贫僧特从五台山来奉访大师傅,今日已是第四次进谒了。’刘公不住的用两眼在和尚浑身打量着,面上渐渐的露出瞧不起他的神气,半晌才略点了点脑袋说道:‘哦,前次我不在家的时候,听说有一个外路和尚来访,不相信门房说我不在家,开口就出言不逊,以致与我家厨子动起手来,想必那和尚就是你了。我那厨子很称赞你的武艺。我那厨子的武艺虽不行,只是他生性素来不佩服人的;他既称赞你,想必你比他是要高强一点儿。你三番五次来要见我,是打算和我较量么?也好,就在这里玩玩罢。’
“那和尚被刘公这一种神威慑服了,面上不知不觉露出害怕的样子来。沉吟了一会,才又合掌说领教。刘公吸旱烟自若。和尚道:‘请宽衣将旱烟管放下,方好动手。’刘公摇头哈哈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要我们小题大做!看你怎样好打,就怎样打来便了,吸旱烟不妨事。’那和尚也有些欺刘公托大,又仗着自己的虎爪功厉害,能伸手到猪牛肚中抓出心肝肠肺;所以前次与刘才三动手的时候,一沾手刘才三的衣袖就被拉断了半截。这一个月以来,旁的武艺并没多少增加,独虎爪功更加厉害了。猛然向刘公扑将过来,刘公随手挥去,和尚不知不觉的就跌翻在一丈以外。和尚就在地上叩了一个头道:‘大师傅的本领,毕竟不凡,真够得上悬挂金字招牌。’说罢跳起身走了。刘才三躲在旁看得仔细,听得分明,心中简直感激万分;将那一场武艺所得的二千两银子,除吃喝用费之外,全数替刘公做了衣服。刘才三也从此不再出门教拳了。像这样的好事,还不足以给诸位下酒吗?”
彭庶白呷了口酒,又道:“当时在座的人听李九少爷这么说,大家都很注意刘天禄。其中就不免有口里不说什么,面上却现出不大相信的神色的。谭承祖复起身说道:‘敝居停方才所谈的,皆由兄弟平日所闲谈。不但丝毫没有增加份量,并有许多在于今迷信科学的人,所视为近于神话的地方,经敝居停剪裁了,不曾说出来。兄弟请向诸位补说几句,好在兄弟此时所谈的,比较平日向敝居停所谈的,更易信而有征。因为刘公天禄现在同座,诸位若有迷信科学,不相信武艺有软功夫的,不妨当面质问刘公,或请刘公当面一试。这问题是我国数千年来最足研究的问题,希望诸位不要根据一知半解的科学,认定科学范围所不能理解的,便断为没有这回事。刘公天禄在南州代自己师傅扬名打和尚的事,此刻在湘阴的孩提妇孺,都无不知道,也无一个不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谭承祖继道:‘刘公当日将和尚打跌一丈开外,所用的确不是硬功夫,是软功夫;但不是重拳法,是沾衣法。怎么谓之沾衣法呢?学会了这种法术的人,在要运用的时候,只须心神一凝聚;那怕是数人合抱不交的老树,或是数千斤重的大石,一举手挥去,沾着衣袖就腾空飞来,三丈五丈皆能由自己的意思挥去。刘公所会的法术,不仅这二三种,兄弟不能举其名;而知其作用的,还有许多,然都是会武艺的人最切实用的,兄弟也曾向刘公请教。据说要练这种把势最切实用的法术,凡是硬功夫练有七八成火候的,便极易练习。没有硬功夫,要想专运用软功夫,却是极难,刘公能于百步以外,出手便将敌人打倒;又能使敌人不得近身,一近身就自行滑倒,这方法名叫滑油令。滑油令能下的多,但程度有深浅,所下即有远近。刘公能于平地下十丈,砂地下三丈。在他省或有更高强的,兄弟不得而知;在敝省湖南,却没有再高的了。而能在砂地下滑油令的,更是极少。”
“‘敝屋停好奇成性,平日听得兄弟谈到这些功夫,不惜卑词厚币,派兄弟亲去湖南将两位老前辈接来;一则是诚心想瞻仰两位的丰采,二则也不无几分疑兄弟过于夸诞之处,想迎接两位老前辈来,好研究一个水落石出。兄弟到湖南与两位老前辈相见的时候,代达敝居停一番诚意之后,就老实不客气的向两位声明:到了上海,难免有人要求硬软功夫都得显显,那时千万不能拒绝;因为一经拒绝,不仅使人不相信这两位有这种能耐,并使人不相信此间有这么一回事。如果两位存心不想显给人家看,那么上海就去不得。想不到两位老前辈真肯赏脸,居然答应凡是能显出来给人看的,绝不推辞。我听了这话,就如获至宝,立时买轮伺候两位动身到上海来。刘公天禄的轶事,刚才敝居停已说了一桩。刘公平生的轶事,虽尚有很多,只是一时在席间,不便一一为诸位介绍,将来有机会再谈罢。”
“谭承祖意犹未尽说道:‘兄弟这时且把杨公万兴的轶事,也向诸位介绍一二桩。刘公在湘阴得名甚迟,直到四十六岁在南州将那和尚打败,回来才享大名。至于杨公得名就很早,杨公的神力,可以说是天授。他少时从何人练武艺,练的是什么功夫,此时都无须细说。因为古语说了的,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无论练什么功夫,只要拚得吃苦,没有不能练成好手的。兄弟在小孩时代,就听得杨公一桩替人争草堆的事。那时湖南稍为荒僻点儿的州县,多有没地主的山场田地,那些山场田地何以会没有地主的呢?因为经过天国之乱,凡是遭了兵燹的地方,居民多有逃避他乡,或在中途离散,不能再归乡里的。因此没主儿的山场田地,小所在任人占领,无人争论;惟有大山头大荒亩,因为大家多明知无主,就有谁的力量大,能以武力占据,这年就归谁管业。像这种因争据山场田地而相打的事,在当时是极平常的。这位杨公的族人,每年与他姓人为争一处草堆,也不知曾打过多少次,及打伤多少人了。’”
农劲荪听到这里,截住话头问道:“兄弟不曾到湖南,请问草堆是什么?”
彭庶白点头笑道:“这话我曾问过谭承祖的,据说草堆是那地方人的土称,其实就是长满了茅柴的山。每一座大山头的茅柴,割下来常有好几万担,运到缺乏柴草的地方去卖,可以得善价。这年杨公已有二十岁了,仗着天生神力,使一条熟铜棍一百四十斤。在远处望着的人,见使一条黄光灿烂的东西,莫不认做装了金的木棍。没人相信能使这般粗壮的铜棍。杨公知道这年同族的人,又得和他姓人争草堆相打了,一面劝同族的人毋须聚众准备;一面打发人去对方劝说,从此平分草堆,永绝后患,免得年年相打伤人。
“本来是年年相打的,已经习以为常了,将近秋季割茅的时候,双方都得准备打起来。今忽然由杨家派人去对方讲和,对方那里知道杨公是出于好意,以为杨家必是出了变故,不能继续一年一度的打下去,竟公然拒绝讲和。不但拒绝讲和,打听得杨家族人,果然还没有准备;并想乘不曾准备的时候,多聚人上山割茅。杨家的人看了如此情形,都埋怨杨公不该出面多事,以致反上了人家的大当。杨公也非常气忿,即奋臂对同族的人说道:‘他们再聚多些也不要紧,我一个人去对付便了,只请你们跟在我后面壮一壮声威。’随即在同族的人当中挑了四个一般年龄,一般身强力壮的人,同扛了那件一百四十斤重的熟铜棍,跟随背后;杨公赤剥着独自上前,向草堆上大踏步走去。
“那边见杨公独自赤剥当先,也料知必是一个好手,便公推了八个武艺最好的,各操靶棍上前迎敌。杨公只作没看见,直冲到跟前。八人吓得不由得退了几步,及见杨公和颜悦色,并没有动手相打的神气。胆壮的才大声喝道:‘你是谁?独自赤剥上山来,难道是要寻人厮打吗?’杨公厉声答道:‘我曾打发人来讲和,情愿与你们平分草堆,你们不答应,并乘我们没作准备,就集多人上山割草,毕竟是谁要寻人厮打,得问你们自己才得知道。你们仗着各有四两气力,要厮打尽管打来,我这边请了我一个包打,你们打败了我,就和打败了我一族人一样,不要客气,请动手打来罢!’那八个虽知道杨公必有惊人的本领,才敢有这般惊人的举动,然不相信一双空手能敌若干人。只是杨公既经如此夸口,他们原是来厮打的,自无袖手不动之理。
“有一个使檀木棍的大汉,举起一条茶杯粗细的檀木棍,对准杨公的头猛然劈将下来,只听得哗喳一声响,棍梢飞了一尺多长。杨公动也不动,反从容笑道:‘要寻人厮打,又不带一条牢实点儿的棍来,这样比灯草还软的东西,不使出来献酸也罢了。’震断一条檀木棍不打紧,这八个人实在惊得呆了。还是一个使靶的伶俐些,暗想棍纹是直性,横劈下去,用力过猛,被震断是寻常的事;我这靶是无论如何震不断的,看他能受得了。靶这样武器,本是比较刀枪箭戟都笨滞多了,使靶的多是力大而不能以巧胜人的。因为用法甚是简单,最便于招架敌人的兵器;随着敌人的兵器,乘虚直捣,不能如刀剑一般的劈剁。
“这人见杨公毫无防备,也就肆无忌惮,双手紧握着重二三十斤的杂木靶,对准杨公前胸猛力筑过来。那知道杨公将胸向前迎了一迎,只挺得他双手把握不住,反挺得靶柄向自己肋上戳了一下;连避让都来不及,靶和人一阵翻了一个空心觔斗才跌下。杨公却做出抱歉的样子,一迭连声的跺脚说道:‘什么来的这么粗鲁,自己害得自己收煞不住。这一个觔斗翻得太冤枉了,休得埋怨我。’未动手的六个人,各自使了一下眼色,各操手中兵器围攻上来。杨公听凭他们各展所长,不招架一手,不闪躲一下,只光着两眼望望这个,瞅瞅那个。没经他望着的便罢,眼神所到,无不披靡!八个人都弄得双手空空,一个个如呆如痴的看着杨公发怔。
“杨公这才发出神威来,回头教四人扛上熟铜棍,一手抢过来向山土中一顿,足顿入土二尺多深,指点着那八人说道:‘我听凭你们轮流打了这么久,古人说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于今应该轮到我打你们了。不过我明知道你们都是脆弱不堪的东西,经我这熟铜棍压一下,不怕你们不脑浆迸裂。我不用铜棍打你们,只用一个指头,每人只敲一下;你们能受得了,就算你们的能耐比我高强,这草堆立时让给你们去;你们若受不了,或是不肯受,就得依遵我的话,从此平分这草堆,以后再不许动干戈了。’
“那边为首的人,见杨公这种神威,复这般仁厚。照例打不过的,就无权过问山上的事;这回眼见得不是杨公的对手,而杨公偏许他们讲和,乎分草堆,为首的人安得不畏惧,安得不感激呢?遂大家一拥上前,围着杨公作揖打拱。那八个人窃窃私议道:‘这是从那里来的这么一个铜人,不用说动手,吓也把人吓死了。’这回争草堆的事,杨公就得了大名。对湘阴人说杨万兴,还有不知道的;若说杨铜人,那怕三岁小孩也能知道。
“不过,杨公的威名虽立得甚早,但抱定主义不到十年访友之后,绝不收徒弟做人师傅。后来毕竟驮黄包袱,出门访友十年,本领是不待说越发越高强了。访友归来,威名更大,各州府县的喜练拳脚的人,都争先恐后的来聘他去教。兄弟曾冒昧问他,平生曾否遇过对手?他说对手大约也遇的不少,但两下都自知没有多大的强弱,胜了也不足为师,因此慎重不肯动手的居多。已经动手的,倒没输给过人。惟有一次,确是遇了一个本领在他之上的人,简直把他吓的走投无路。后来幸赖一点机灵之心脱险,至今思量起来,还不免有些儿害怕。
“杨公当时说:‘那回因桃源县城里邀了一场徒弟,请我去教,我就答应下来。从湘阴县搭民船到常德,打算从常德起岸,所搭的那条船,原是来回不断行走常德湘阴的。我上船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驮着包袱跳上船头,照例往中舱里锧进去;已钻到了舱里,回头方看出舱口之下横睡了一个和尚,我也不在意,就将背上包袱解下来,代枕头放翻身躯便睡。次日早起时,船已开行好久了,同船的约有十多个人,忽听得那和尚高声叫船老板。船老板是个五十多岁,老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见有人呼唤,即走近舱口问有何贵干?’
“和尚笑嘻嘻的说道:‘我是出家人,应该吃素的,不过我今日兴头不好,非开荤破戒不可,请你船老板上岸去买六十文猪肉来。’旋说旋打开包袱,取出一串平头十足的制钱来,解开钱索,捋了一大迭钱在手,一五一十的数了六十文,用食指和大指拈了,递给船老板道:‘这里六十文,请你自己数数,看错了没有?’船老板伸手接过来一看笑道:‘老师傅这钱都碎了,一文好的也没有,如何拿去买肉呢?’那和尚故现惊讶之色,伸着脖子向船老板手中望了一望笑道:‘原来果是碎的,我再数六十文给你罢。’船老板即将手中碎铜钱放在船板上,看和尚又拉了一大迭钱在手。一五一十的数了六十文,照样用两个指头拈着,递给船老板,船老板伸手接过来一看笑道:‘不又是碎的吗?一文整的也没有。’和尚又望了一望,又待重数。船老板道:‘老师傅的手太重了,请给我自己数,好好的大钱,捏碎了太可惜。’和尚真个将一串钱给老板,船老板自数六十文去了。
“杨公说:‘我在旁看得分明,暗S想不好了,这和尚此种举动,必是因我昨夜从船头跳进舱来的时候,不曾留神他横睡在舱口,打他身上跨过来。他当时以为我是一个寻常搭船的人,所以不发作。今早他不住的看我枕头的包袱,大约因见我是驮的黄包袱,认作我是有心欺侮他;所以借买肉说出开荤破戒的话来,并借数钱显点儿能耐给我看。我的气力虽自信不肯让人,然若将六十文大钱两指一捏,即成粉碎,必做不到,可知这和尚的能耐在我之上。我昨日进舱的时候,既看见他横睡在舱口,本应向他道歉一声,即可无事,奈当时疏忽了。于今他已经发作,显了能为,我再向他道歉,显得我示弱于他;甚至他还当着一干人,教训我一顿,那时受则忍不住,不受又不敢和他动手,岂不更苦更丢脸。我是这般仔细一思量,觉得除了悄悄的先上岸去避开他,没有别法。
“想罢也不动声色,先将包袱递到后舱,自己假装小解,到后梢对船老板说道:‘我对前舱的大和尚失了打点,于今那大和尚已存心要挑我的眼了。我是个在江湖上餬口的人,犯不着无端多结仇怨。常言让人不为弱,我本来搭你这船到常德的,现在船钱仍照数给你;请你不要声张给和尚知道,只须将船尾略近河岸,让我先上岸去。我走后和尚若问起我来,请你说我早已上岸走了。’那船老板还好,听我这么说,连忙点头说好。我给了船钱,船尾已离河岸不过一丈远近了,我就驮包袱跳上了岸;心里尚惟恐那和尚赶来,急急忙忙的向前奔走。这条路我没有走过,虽是一条去常德的大道,然何处可以打午火,何处有宿头,都不知道。而那时急于走路,也没心情计较到这上面去,不知不觉的走过了宿头。天色已经昏暗,一路找不着火铺,只得就路边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兜歇息。
“奔波了一日,身体已经十分疲乏了,一合上眼,就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忽耳边听得有哈哈大笑的声音,我从梦中惊醒转来,睁眼一看,只吓得我一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出来了。原来那和尚已兴致勃勃的立在我身边,张开口望着我狞笑,见我睁眼就问道:‘杨师傅怎的不在船上睡,却跑到这里来露宿呢?’那种形容挖苦的神气,真使我难堪。我只得从容立起身来说道:‘赶人不上百步,我既避你,也可算是让你了,你何苦逼人太甚!’那和尚摇手说道:‘这话不相干!你驮黄包袱出门,想必是有意求师访友。我虽没驮黄包袱,但游行江湖间,也是想会会江湖间的好汉。既遇了你,岂肯随便放你跑掉。’
“我看那和尚眼露凶光,面呈杀气,口里虽说得好听,心里终难测度。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遂对和尚说道:‘你既追赶我到此地,打算怎样呢?’那和尚笑道:‘随便怎样,只要领教你几下。’我说定要动手,你先伸出手膀来,给我打三下,我再给你打三下何如?和尚说好。恰好路旁竖了一块石碑,和尚即伸手膀搁在石碑上。我三拳打过,七八寸厚的石碑,都被打得炸裂了,崩了一大角,和尚的手膀上连红也没红一点。
“我心里已明白和尚必有法术,他受得起我三拳,我绝不能受他三拳。然既已有言在先,我已打了他,不能不给他打,只好也伸手搁在石碑上,让他打下。他也似乎是用尽平生之力打下来,我那里敢等他打着,乘他拳头在将下未下的时候,一抽手就换了个二龙抢珠的手法,直取他两眼。他不提防我有这一下,来不及招架避让,两眼珠已到了我手中。和尚一时忿怒极了,朝着我站立的方向,猛然一腿踢来。因瞎了两眼,又在忿怒不堪的时候,竟忘记了我是立在石碑箭后,这一腿正踢在石碑上。好大的力量,只踢得那石碑连根拔了出来,飞了四五尺远才落地。
“我幸喜有石碑挡住了,只将身体闪开一些儿,便避过了兜锋。只见他紧握着两个拳头,向东西南北乱挥乱打。我这时虽知道他不能奈何我了,只是仍不敢有响动,仍不敢大声吐气,恐怕他听出了我所立的方向,拚命打过来。忍住笑看他打了一顿,大约也打疲了,立住脚喊道:‘杨师傅,你好狠的心啊,弄瞎了我的眼睛,难道就不顾而去吗?’我说:‘我并没去,只怪你的心太狠了。你存心要我的命,我只取你两只眼睛,自问并不为过。你于今打算怎样?’和尚道:‘这地方太荒僻,我又不能走向热闹地方去,求你送我一程何如?’我明知和尚的手段厉害,那里敢近他的身呢。便对他说道:‘我自己实在没闲工夫送你,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雇一个乡下人来送你。我于今包袱里还有二十多两银子,留出往桃源的路费,可以送你二十两银子。’和尚没得话说,我就寻觅了一个本地人,花了些钱,送和尚去了。
“我在桃源教了一场武艺之后回湘阴,一次于无意中遇见了那船老板,问那次我上岸以后的情形。船老板说出情形来,才知道那和尚初时并没注意,直到吃午饭的时候,和尚请同船的人吃肉,将同船的望了一遍,忽然大声问道:‘还有一个客呢?怎么
不来同吃饭?”连问了两遍,没人回答,他就呼唤船老板,船老关走过来问为什么事?和尚道:‘那个驮黄包袱的客人到那里去了?’船老阔故作不理会的样子说道:‘那里有驮黄包袱的客人,我倒不曾留心。自开船到于今,不曾停留泊岸,客人应该都在船上。’和尚忿然说道:‘胡说,你船上走了一个客人都不知道吗?你老实说出来,那客人从什么地方上岸的,原定了搭船到那里去,不与你相干;你若不说,帮着他哄骗我,就休怪我对不起你。’
“船老板道:‘本来不干我的事,但是老师傅为什么定要找他呢?’和尚道:‘他驮黄包袱出门,居然眼空四海,从我身上跨来跨去,连对不起的客套话也不屑向我说一句,这还了得!我非重重的处置他,他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船老板道:‘原来为这点儿事,他既走了,就算是怕你避你了,何必再追究呢?’和尚摇头道:‘不行不行,他若真是怕我,就应该向我陪不是,不能这么悄悄的上岸逃跑。我若不去追赶他,给点厉害他看,他不以为我是饶了他,倒以为我追他不着。快快老实说出来罢!’船老板因畏惧和尚凶恶,只得说了我的姓名和去处,和尚也不停留,从船头上一跃即上了岸。幸亏我先下手取他的眼睛,若认真与他动手较量起来,即算不死在他手里,也十九被打成残废。”
彭庶白遵照杨万兴的话,正述到这里,外面堂倌来报客来了。彭庶白连忙起身迎接,农霍三人也都起身。只见一个身长而瘦的人,穿着极漂亮的银鼠皮袍,青种羊马褂,鼻架墨晶眼镜,神气很足的走了进来。彭庶白接着笑道:“难得九爷今日有工夫赏光。”说时,回身给农霍等人绍介,才知道这人就是李九爷。跟着李九少爷进房的,是两个乡下老头模样的人,不用说这两人就是刘天禄和杨万兴了。彭庶白也一一绍介了,彼此初见面,都免不了有一番俗套的话说,用不着细表。
酒上三巡,彭庶白起身说道:“今日虽是临时的宴会,不成个礼数,然所聚会的都是当今国人想望丰采,而恨不得一见的豪杰之士。庶白得忝居东道,私心真是非常庆幸。霍义士的威名,虽是早已洋溢海宇,然南北相去太远,又已事隔多年了。杨刘二公远在湖南,或者尚不得其详,今请简括的绍介一番,以便大家研究以下的问题。”
彭庶白说到这里,接着就将庚子年霍元甲在天津救教民,及断韩起龙两膀的事,绘形绘声的说了一遍,并将去年来找奥比音较技订约的种种情形说了道:“霍义士绝对非好勇斗狠的人,其所以屡次搁下自身的私事,专来找外国人较量,完全出于一片爱国至诚。这种胸襟气魄,实在使庶白又钦敬又感激。今日霍义士与农爷等到寒舍,谈及打算在上海摆设一擂台的事,庶白听了异常高兴。觉得摆擂台这桩事,我们南方人在近数十年来,只耳里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眼里所见的不过是小说书上的摆擂,何曾见过真正摆擂的事呢!以霍义士的家传绝艺,并震动遐迩的威名,又在上海这种轮轨交通,东洋第一繁盛的口岸,摆一个播台,真是了不得的一件盛事!不过这事体甚大,关系更甚重要,所以庶白一听得说,就想到绍介与三位会面,好大家商量一个办法。”说毕坐下。
农劲荪随即也立起身说道:“摆设播台这桩事,卒然说出来,似乎含着多少自夸的意思在内。不是自信有绝高武艺,或目空四海的人,应该没有这般举动。敝友霍君,其本身所得家传霍氏迷踪艺;在霍家的人及与霍家有戚旧关系的人,虽能相信现在练迷踪艺的,确以霍君为最好;然霍君谦虚成性,不但从来不敢自诩武艺高强,并不敢轻易和人谈到武艺上去。惟对于外国人之以大力士自称的,来我国炫技,却丝毫不肯放松,更不暇计及这外人的强弱。
“霍君其所以有这种举动,只因眼见近年来外国人,动辄欺辱我国人,骂我国为东方病夫。自庚子义和团乱后,外人并把我国传留数千年的拳术,与义和团的神拳一例看待。霍君不堪这种侮辱,时常发指眦裂,恨国体太弱;谋国的不能努力为国,以致人民都受外人凌辱。誓拚一己血气之勇,与外来炫技的大力士周旋。幸而胜,是吾华全国之荣;不幸而败,只霍君一身一家之辱,决心如此,只待机缘。
“凑巧有俄国人自称世界第一之大力士来天津炫技,霍君即奋臂而往,与俄人交涉较量。奈俄人访知霍君生平,不敢动手,连夜逃遁,回国去了。这次虽不曾较量成功,但能将俄人驱走,不敢深入腹地耀武扬威,也可谓差强人意。去年英国的大力士奥比音到此间炫技,霍君初未得着消息,及在报纸上见着记载,匆匆赶来,不料已经来迟,奥比音已不在沪了。辗转探询,复费了若干周折,才得与英人沃林订约,以五千两银子为奥比音赌赛胜负之注。
“于今虽距比赛之期,还有一个多月,只是霍君之意,以为居高位谋国政的达官贵人,既无心谋国家强盛;人民果能集合有能耐的人,专谋与外来的大力士较量,也未始不可使外国人知道我国并非全是病夫,也多有不能轻侮的。为欲实践这种愿望,所以特地提早到上海来,摆设擂台。这绝对不是请同国的人来打擂,是请各外国的人来打擂;做成各国文字的广告,在各国新闻纸上登载。对于本国的好汉,一律欢迎同做台主,同心合力,对付外人!其详细办法,此时虽尚未拟就,不过经多数同志商榷之后,办法是容易拟就的。今日承彭君绍介三位,兄弟与霍君至诚领教。请不用客气,同谋替国人出气的方法。”说毕也坐了下来。
李九少爷也起身演说了一阵,无非恭维霍农二位为人,及摆擂台的盛举,惟最后声明对摆擂台所应进行的一切手续,愿尽力从旁赞助。霍农二人都满口称谢。
刘天禄说道:“兄弟行年将近六十,只不曾去过北方;南方几省多走过,到处都有好汉。武艺本无止境,无怪其强中更有强中手,但是胸襟气魄不可一世而像霍公这样的人物,今日却是初次遇着。听彭先生方才所谈霍公救护教民的事,使兄弟平添了无穷感慨。在庚子前三年,敝乡湘阴就发生了一回烧教堂、打教民的事。那时兄弟曾冒大不韪,挺身救出男女教民数十人,至今还有不谅兄弟之心,骂兄弟为洋奴的。今日既谈到这上面来了,不防将当时的情形谈谈。
“那次在烧教堂事未发生前半月,四乡的无知妇孺,见外国基督教士下乡传教,便放出种种谣言;有说外国人强奸妇女的,有说外国人取婴胎配药的,有说取小儿眼珠的,传教完全是假。这几种谣言一出,大家也不根究毕竟有谁的妇女,曾被外国人议了,谁的婴胎和小儿眼珠被外国人取去了;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满县的人都惊慌恐怖,妇女小儿尽行藏躲着不敢出门。外国人到乡下传教的,渐渐的被乡下驱逐回城了。外国人多初来中国,既不明内地情形,复不懂土人言语,忽见土人都操锄头扁担,汹汹的前来驱逐,外国人自然因人少不敢反抗,掉头就跑。乡下人不说外国人是不通言语,不能理论,都说外国人是做了坏事,畏亏逃走;觉得强奸取婴胎的事,就此一逃跑可以证实了。
“也有许多人告知兄弟,怂恿大家出力去打洋人。兄弟虽知道外国传教的,未必尽是善人,然强奸妇女及取婴胎的事,休说实无其事,就是有也绝非传教外人干出来的,不惜费唇舌劝人不可听信谣言。只是谣言满县,兄弟一张嘴能劝解多少人呢?越传越厉害,吓得外国人也都不敢出来,于是谣言又改变说法了,说取婴胎取眼珠的事,外国人并不亲自动手,全是打发吃教的中国人,往各处害人。这谣言一出,一般人于信教的男女,都怀着一种忿恨的心了。兄弟原不信教,也没有至亲密友信教;并知道凡是信教的,十九是平日游手好闲,没有一定的职业,或是无计谋生的人;其中能自爱的,委实不可多得。所以敝省称信教的叫做吃教,就是以信教谋吃的意思。兄弟平日对于那些吃教的人,交谈一言半语,都不甚愿意,何尝会有心去偏袒他们呢。但是那时听了这种无根的谣言,也竭力劝人不可相信。
“谁知传不到几日,这日又忽从土娼寮里发出一句谣言来,说前一日有一个传教的外国人,去嫖土娼。土娼因见他是外国人,形象可怕,不敢留宿;那外国人情愿加倍出钱,土娼仍是不肯。后来外国人加了又加,土娼要一百元才肯;外国人也应允了,当即拿出一百块洋钱来,交给土娼。土娼看了一百块洋钱,不由得不依,便留外国人歇宿。不料那外国人看了看床上铺盖,苦着脸摇头说道:这样腌臜的铺盖,教我怎么能睡呢?并且你这房里的陈设也太破旧不堪了,使人坐在这里面不快活;我家就在隔壁,到我家里去睡罢。这土娼本待不肯,无奈贪图这一百块洋钱,只得同外国人到隔壁去。
“次日有两个老婆子用竹床将土娼抬送回来,说是身体不快,须休养些时方好。问土娼昨夜的情形,土娼只是流泪哭泣。问了好几遍,才说那外国人并不曾和他同睡,不知将什么药物,纳入他阴户之内,阴户内自然流出水来。初流出来的,用一玻璃瓶贮了,再将药纳入,浑身都觉软洋洋的;自知下面如走泄一般,流出来的白浆,又用一瓶玻璃瓶贮了。这次流了之后,人就昏迷过去,直至天明方醒,就用人抬送回来。这谣言一出,登时满城人声鼎沸,地痞杂在其中,向教堂蜂拥而去。幸亏外国人早已闻风躲了,只把教堂捣毁得片瓦无存。只是虽捣毁了教堂,然不曾打着外国教士。一时仍忿无所泄,都声言怂恿洋人作恶的,全是吃教的中国人,非一个个拿来‘点天烛’不可。
“所谓点天烛,便是用棉絮蘸了火油,将人捆绑包裹着竖立起来,用火点着,活活的烧死。一会儿已捉拿了一个,大家七手八脚的,忙着安排点天烛。这教民有妻室儿女,都跟在背后痛哭。这些人不但毫不怜惜,并抓着拳打脚踢。这个被拿的教民,还正在安排处死,不曾实行,那边又拿着三四个来了;后面跟随痛哭的老幼男女更多。初起时我也没出外探看,直到这时听得老幼男女痛哭之声,始忍不住到外面瞧瞧。像这种暗无天日的行为,教我看了怎能忍受呢?当即站在高处对大众摇手说道:‘诸位不可下这毒手,他们犯了罪,国家自有法律,可将他们送官惩办。点天烛的事太惨,万万使不得!我刘天禄今日得向诸位求情讨保。’
“这些人听了我的话,年纪老些儿的都没话说,惟有那些年纪轻的人,一则也不知道刘天禄是谁,二则仗着人多势大,不知道畏惧。而那时的湘阴知县官,又是个胆量极小的,听凭百姓闹了这么大半日,也不派一个人来弹压,因此地痞流氓更无忌惮。兄弟虽大声劝说,他们简直不睬;有的去人家抢棉絮,有的去人家抢火油,其势非将所拿来的教民,同点天烛不可。人多手众,转眼间被拿的教民,已有十多个了。
“我想此时已是命在呼吸,我若不挺身去救,眼见得这十多个教民,无一个有生还希望;并且这十多个教民,都是有妻室儿女的,烧死的十多个,连带而趋于死路的,更不知有多少,就撞祸也说不得了。又大声向大众说道:‘你们定要无法无天的拿人点天烛吗?惹恼了我刘天禄,请你们同归于尽,你们也都拚着一死么?’那些人不和我答话,一个一个忙着蘸火油。我也就气上来了,蹿入人丛中,打倒了十几个人,抢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教民,形相神情彷佛是一个教蒙馆的先生。我一手托在肩上,纵上了房檐,将他安置在屋脊上,教他伏着不要动;又跳下房来,一顿乱打。他们人多拥挤了,就是平日略会些儿功夫的,也不能招架;又打倒了十几个,又抢了一个教民正待上屋,已有年老的大声说道:‘刘大爷不用再打了,本来也太闹的没有道理,无怪刘大爷动气,好在刘大爷打倒的人,都起来逃走了。’
“我听了再看时,果然那些地痞流氓,都纷纷向两头逃跑。这时湘阴知县因被外国教士在衙里逼着出来救教民,没法推诿,才乘坐大轿,带了全班捕快,到出事地方来弹压。若不是兄弟将那些地痞流氓打跑了,这知县乘坐大峤而来,必免不了挨一顿饱打。霍公所救的虽比兄弟多了百倍,然兄弟当时一片不忍人之心,却也和霍公一样。敝乡的人,至今有尚骂兄弟是洋奴的,兄弟也不介意。可惜兄弟此番来上海,住居的时日已经太久,不能亲见霍公打外国大力士,也不能替霍公帮场。”
霍元甲先听了杨刘两人的履历,心里已是非常钦佩,正以为得了两个好帮手,忽听他说不能帮场的话,连忙拱手笑道:“像杨、刘二公这种豪杰,兄弟只恨无缘,不能早结识。难得凑巧在这里遇着,无论如何得求二公赏脸,多住些时,等兄弟与奥比音较量过了再回去。”
不知刘天禄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六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