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直哉看两只大马猴打架,正在难分难解的时候,陡见一条黑影从天而下。细看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头戴风帽,鼻架眼镜的一人;已双手擒住一只猴子,举手在猴脸上打了几下耳光,掏出一根铁链来,套在猴颈上。另一只马猴颈上原有铁链,卢客人将两铁链并在手中牵了,走出山涧,遇见朱胡二人,忙拱手称谢道:“幸亏二位出来帮忙,我方能把这孽畜擒住,若不是二位将火把掼入山涧中,投着孽畜贪玩火把的脾气,只怕追到天明也擒不住。”朱长盛道:“这两只猴子,竟是天生的一对,模样毛色都一般的没有分别,这倒配得真好。”卢客人道:“原来是雌雄一对,在两个月以前,我因事打了雄的一顿,他就公然逃跑了。害得我四处探寻,直到今日才在此地把牠擒住。”
一路说着话,已牵回饭店,朱长盛刚把大门重复关上,外面又有人来叩门。朱长盛开门看时,乃是那姓单的猎户,已累成气喘气促,满头是汗的模样;跟在后面的几个徒弟,也有滚得满身泥土的,也有弄得披头败发的,但是一个个都擎枪在手,如临大敌的神气。姓单的一见朱长盛便开口问道:“有一个遍身青衣的人,牵了两只大马猴,落在你这店里,请你去叫他出来,我有话说。”
朱长盛看他们来意不善,恐怕在自己店里闹出乱子来,吓得不敢答应。那卢客人还没走到后进去,听了姓单的问话,即牵着两猴转身出来说道:“我在这里,用不着叫,有话请说罢。”姓单的见面也不开口,擎枪对马猴瞄着,便待扳机;两猴似乎知道有人狙击,拚命的想挣脱铁链。那卢客人牢牢的将铁链握住,只将右脚往地下一顿喊道:“请慢,这猴是我养的,凡事有我在此,请向我说话。”
单猎户便住了手,几个徒弟却已把火机扳动了。但是几杆鸟枪,同时发出比乍雷还响的大声,火光迸发,几杆枪管都炸得四分五裂。有炸伤了手指的,也有烧坏了面皮的;只有单猎户个人因见机尚早,停手不扳火机,才保全了一杆鸟抢,登时气忿不堪的说道:“这猴既是你养的,为何不好好管束,纵容他出来害人?奸污人家小姐,撞伤人家当差的,无故兴妖作怪,害得许多法师道士都受了重伤。你既要人向你说话,你有什么话说?若是一个人犯了这般大罪,是不是应该就地正法?”
卢客人很从容的说道:“老兄请进来坐着歇息歇息,常言话不说不明,鼓不打不响!老兄要知道我这一对猴子,不是寻常的畜牲;他能通人性,懂人的言语,原是我多年的好伴侣,从来不敢胡作乱为,因此我便不存心防范他。不料在二月之前,雄猴因误事受了我的责罚,杂赌气独自逃了出来,我真是踏破铁鞋,何处不曾寻到。在遂平听得人传说老兄被霍邱曹翰林聘来捉妖,才跟踪追到此地来。
“我深知道这畜牲,虽没有了不得的能耐,然因曾经敝老师给丹药他吃了,不但换了一身毛色,连筋肉都变换了;寻常刀枪铳子,均不能伤他。老兄的枪法纵高,打在他身上并无妨碍。至于他这番犯了奸淫的罪,我道中自有惩办他的规律,断无宽纵之理。于今不是我说护短的话,曹家那位小姐,自己诲淫的地方太多,曹翰林也过于不检束了。若不然,我住在山东,从山东到此地,一路岂少年轻貌美的闺女,何以独照顾到曹翰林府上来?老兄受聘为曹家驱妖,只要我把妖带走了,老兄便可对得起曹家了,何苦定要伤这畜牲的性命。”
单猎户听卢客人说了这段话,自己徒弟又开枪受了伤,知道自己本领赶不上卢客人,只得收了怒容说道:“我并不定要伤他的性命,不过这东西实在害得我师徒受够了辛苦。昨夜还咬伤了我一个徒弟,至今伤处红肿,遍身发热,几乎疯狂了。请问阁下,教我如何不恨?现在既有阁下到来,将他带去也好,不过我的声名要紧,巴巴的从河南到此地来捉妖,如果就这般给阁下带走了,曹家怎肯相信呢?我从来替人捉妖,照例得将妖精捉住,或是打死,带给主家看;但是无论是死是活,不许主家的人动手便了。我冲着阁下的大面子,可以不伤这猴的性命,然阁下不能不给我牵到霸王庄走一遭,送给曹家的人看看。一则可顾全我的颜面,二则也好使曹家的人放心。”
卢客人摇头笑道:“这事却办不到!我不在这里,这畜牲落在老兄手里,自是听凭处置;今夜若是由老兄擒住的,我也不能强夺过来。于今老兄用法术围了几天,率领徒弟猎狗追赶几十里,对准开了几十枪,连这畜牲身上的毛也没沾着,如何倒要牵去献功劳?老实说给老兄听罢,我有这雌猴帮着我捉拿,尚且捉他不着;若不是凑巧这个朱老板无意掼下一个火把,趁着这畜牲低头玩弄火把的机会,雌猴上前将他擒住,此时还在山中追赶呢。我即算肯给你带去,你可能保得住他不再从你手中逃跑?万一再让他逃跑了,恐怕老兄没有力量能将他拿回来。”单猎户被这番话说得满面羞惭,正待争论,忽有几个手持灯笼火把的人,将几个猎户推开,拥进门来,一个个显得形色慌张的样子。胡直哉眼快,认得在前打灯笼的,是自己书房里的当差,那当差的一眼看见胡直哉,即哎呀一声说道:“我的小祖宗,你要出门,怎的不对老爷太太说说,也不带我同走,可怜今日这一天,我们的腿都要跑断了,怎么会跑到这地方来了呢?”朱长盛当然也认识那当差的,连忙上前打招呼道:“少爷今日还幸亏落在我店里,不然恐怕还要闹出意外的乱子来。我正打算今夜留少爷在店里歇宿一宵,明日用轿子送他回去,你说少爷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是存心想去霸王庄访这位打猎的先生呢。”说时遂举手指着姓单的。
朱长盛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望着单猎户,单猎户却很注意的望着胡直哉,即走近两步带笑问道:“你不就是看走索的胡少爷吗?你特来访我么?有什么事?”胡直哉喜道:“我此来算不白辛苦了,我正着急不能和你会面谈话。我家自那口走索的去了之后,便接着一封署名陆观澄的信,才知道他走索是假的,是特来和家父寻仇的。家父在做天门县的时候,办了一个著名的妖匪刘四疙疸,原来是陆观澄的师傅,不料遇着你和他斗法,使他不能下手。他信中措词虽还委婉,我总觉不能不想个妥当的法子防备,知道你的本领比他高,所以特来访你。”
单猎户听了踌躇道:“这事你就来访我也不中用,因为我不能到你家里常川住着。他们如果要到你家寻仇,也不是用法术可以抵挡得住的。”胡直哉见单猎户这么说,只急得双眉紧蹙,叹气唉声。胡家当差的逼朱长盛立时雇轿夫,朱长盛自不能推诿。这一阵纷乱,单猎户也就不再和卢客人纠缠了,只得忍气吞声带着徒弟猎狗回去。
卢客人忽然望着胡直哉说道:“你不必着急,尽管放胆回家去。他们当猎户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法术,能保护人不为仇人暗算?”卢客人这几句话,把胡直哉提醒了,暗想这人的本领,不是比单猎户还高吗?凑巧又在这里遇着,我何不拜求他呢?想罢,也不顾有多人在旁看着,走上前双膝跪下说道:“我因恐怕匪党向家父寻仇,为人子的明知有祸将临,不能坐着听凭匪党摆布。先生是个有大本领的人,可不可以为我家设一个保全之策?”
卢客人慌忙伸手将胡直哉扶起道:“你用不着这般害怕,你要知道匪党真要向你家寻仇,便不至写信来通知你,我包管你家无事。不义之财、不祥之物,就失掉一点儿也不要紧。你回去罢,你我有缘可再相会。”这时朱长盛已雇来轿夫,准备了轿子,当差的催着胡直哉回去。胡直哉只得谢了朱长盛,别了卢客人上轿,灯笼火把,前护后拥的回家。
三十多里路,在胡直哉走时甚苦甚慢,在抬轿子的走起来,一口气就奔到了,天还不曾发亮。这时胡直哉的父母,因担心儿子不知去向,以为是被匪党图报复捉去了,急得只面对面的坐着,不敢安睡,见胡直哉回来才放心,问为什么整天的跑到外边去不回来。胡直哉只得将自己所虑的,及出门后所遇的种种情形,对父母说了一遍。
他父亲听完了低声说道:“匪党再来寻仇的事,大约不至发生了。我今日偶然想起那只古盘,打算取出来看看。谁知打开皮箱,只见一张红纸,上面写了许多字;彷佛是一张收据的形式,写着取去五甲子法物一件、珠宝一包、银洋五百元,也署了陆观澄三个字在后面,字迹和写来的信一样。再查那古盘时,已不见了,珠宝洋钱,另放在两个皮箱里。接着开箱寻觅,果不见了当日没收的一大包珠宝,及五百元洋钱。皮箱都贴了封条,并有很坚固的锁,都没有丝毫开动的痕迹,也不知在何时取去的。我料想他既把东西取去了,当不至再有如何的举动。我因发觉了这桩事,临时又将写给霍邱县袁大老爷的信追回来。他这么一来,我倒用不着再去惊官动府了。”胡直哉看了那张红纸,口里连连应是,心中总觉刘四疙疸的余孽,不仅陆颧澄一人,陆观澄便不再来,安知其余的匪徒也不来呢?因此终是惴惴不安。
又想到那卢客人下山涧擒捉猴子的时候,身体凌空而下;几杆鸟枪对准他手牵的两只猴子开放,他只一跺脚,几杆枪同时炸裂了。我倘若能学会了他这种本领,何愁匪徒前来报复?胡直哉独自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读书读字,毫无用处,惟有法术是真才实学。原来他欢喜使枪弄棒的,至此枪棒也懒得使弄了,终日和门客们谈论法术。夜间就瞒着家里人,烧一炉好香,当天跪祷,求有达到目的的一日。每夜如此,整整两年不曾间断。
也是他合当要走上这条道路,这日他在附近的镇上闲行,忽见迎面走来一人;那装束最惹他注目,头戴风帽,鼻架玳瑁边大眼镜,身穿青布棉袍,完全是那卢客人的模样。心中暗想那姓卢的是山东人,绝不会无端跑到此地来。一面这般想着,一面走近身边,已看见那部被风帽遮住,络腮贴肉的鬈曲怪胡须了。不由得吃惊道:“道还有第二个吗?”那人好像没看见他的,已挨身走过了。急得胡直哉回身一把拉住,也不管地下干湿,扑翻身拜了几拜才说道:“真想死我了。”那人忙弯腰搀他起来说道:“一别两年,很承你想念。你既想学本领,就此随我去罢,五年之后,再送你回家。”胡直哉心想先回家向父母说明再走。那人似已明了说道:“此刻已有人向你父母说去了,再不走便休想脱身。”
原来这镇上的人,多与胡家有关系,当时有人看了胡直哉与那人会面谈话的情形,就料知不妥。及见胡直哉跟着那人走了,慌忙跑到胡家送信,等到胡直哉的父母带着当差的追到镇上看时,已走得不见踪影了。免不得照着走的方向,派人骑快马追赶,只是如何追得着呢?好在胡家知道在朱长盛店里的情形,明白胡直哉此去,不至有何危险。初时还派人四处寻访,后来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果然五年过去,胡直哉回来了,出落得仪表惊人,全不是离家时的那种纨绔子弟的神气。
盘问他这五年的经过,他不肯说,只说他那老师,是在新疆蒙古一带有大名的风侠卢恢,常在沙漠中劫取贪官奸商的行李。每趁着狂风大起的时候,人和骆驼都伏在地下不敢动、不能睁眼当儿,他便下手将贵重的行李劫走了。他有两只大马猴,能负重数百斤,一日飞行千里。凡劫来的东西,自己一点儿不肯享用,全数拿出来救济贫苦的老弱。
胡直哉自从归家之后,气质与前大变,读书极喜下苦功,他父母替他完婚,也不拒绝。不过每年在家的时候极少,有时出门二三月即归,有时整年的不回来。久而久之,家里人都习惯了,不以为异。此时他受了他师傅的命,与广东林伯启、湖南柳惕安,同负暗中保护孙逸仙的责任。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他到汉口和林柳二人会了面,虽是初交,只因一则是同道,二则气味相投,都能一见如故。柳惕安的潘老师因此去上海,有林胡两人同行,用不着自己陪同前往,遂叮咛了柳惕安一番,自回青城山修持去了。
柳悔安同林胡两人到上海后,彼此的责任虽同,却是各尽各的心力,各居各的地方,彼此各不相谋。柳惕安独自住在棋盘街口一新商栈,这夜正月十七因和流氓相打,无意中遇了彭庶白,邀进寓所谈话。他这种秘密的职务,当然不能向彭庶白说出来,不过两人都是性情慷爽的人,见面极易契合。江湖上人交朋友,照例不盘诘人家根柢,纯以意气结纳。
当下彭庶白与柳惕安寒暄了一番即说道:“看老哥刚才和众流氓交手的时候,身手步法都极老练,态度尤为从容稳重,好像临敌经验极多,极有把握的样子。老哥的年纪这么轻,若不是自信有极大的本领,断不能这般从容应付。老哥有这种惊人的本领,现在正有一个好机会,可以把所有的能耐,都当众施展出来。”
柳惕安笑道:“我那里有惊人的本领,方才先生看见我与那些流氓动手,实在是因那些流氓太软弱了;马路上又铺了一层雪,脚踏在上面滑溜滑溜的,他们自己就先站立不牢。我只须用手将他们的衣边或衣角,轻轻的拉一下,向东便倒东,向西便倒西,一点儿用不着使劲。加以他们人多,我只单独一个人。他们打我,每每被自己的人挡住了,或碰开了;我打他们,伸手便是,尽管闭着双眼,信手乱挥,也不怕打他们不着。是这样打架,如何运用得着什么本领呢?”
彭庶白笑道:“老哥谦让为怀,是这般说来,也似乎近理。不过若没有绝大本领的人,一个人被几十个围着殴打,便要冲出重围也不容易。何况立住不动,将所有的流氓,打得一个个抱头鼠窜,不敢上前。兄弟对于武艺,虽不曾下过多大的功夫,然因生性欢喜此道,更喜结交有武艺的人。此中的艰苦,也略知一二。就专讲临大敌不乱,像老哥方才那样从容应付这一点功夫,已是极不容易的一桩事。老哥不要和寻常会武艺的人一样,遇不相识的人提到武艺两个字,总是矢口不肯承认。”柳惕安道:“我此刻辩也无用,将来结交的日子长了,先生自会知道。只是先生说现良有个施展武艺的机会,不知是么一回事?”彭庶白遂把霍元甲订约与奥比音比武,先摆擂台一月的话说了。
柳惕安很惊异的说道:“这位姓霍的爱国心,确使人钦佩。我觉得这是关系很重大的事,不知道上海这新闻纸上,何以不将那些消息登载出来,也好使国内的人,闻风兴起呢?”彭庶白道:“这却不能归咎新闻纸上不登载,实因霍元甲在南方本没多大的声名,此次又初来不久。今日才由敝同乡李九介绍请各报馆的记者吃饭,大约明后日,这消息就要传播很远了。”柳惕安喜道:“这倒是难得遇见的好事,等到开擂以后,我是每日要前去瞧瞧的。”
彭庶白道:“瞧到高兴的时候,何妨也上台去玩几手呢?兄弟听霍元甲闲谈的口气,他此番借这擂台访友,很希望有本领的人上去指教。他这样胸襟的人,绝不因上台去和他动手,便生仇视之心。”柳惕安问道:“霍元甲的武艺,先生也曾看出他有何等惊人的绝技没有呢?”彭庶白摇头道:“不曾看见他有什么绝技,听说他平生所练习的,就只他家祖传的,名曰迷踪艺。看他使出来,也不觉得如何玄妙。”柳惕安点头道:“武艺本是要实行的东西,不是精研这一门,便不能明了这一门的诀窍;不和这人交手,便不知道这人功夫的深浅。”
彭庶白连连称赞道:“老哥这话不错,所以一般会武艺的江湖朋友,都争着练出一种特别惊人的技能来。有专练头锋的,一头锋向墙壁上撞去,能将墙壁撞一个大窟窿;有专练臀锋的也是如此,练指练肘练脚的就更多了。为的就是真武艺不能凭空表演出来给人看,但认真和人交起手来,那费了许多苦功练成的惊人绝技,十九毫无用处。自己没有真才实学,专靠一部份厉害,就和一个小孩和大人相打,小孩手中便拿着一把很快的刀,因不会使用,又没有气力,仍一般的敌不过大人。
“霍元甲的本领,究竟高到如何的程度,我们虽不能说,但是有一个会武艺的老前辈说他,一手足有八百斤的实力。北方讲究练武艺的人多,他在北方能称雄一时,到南方来摆擂台,自然有七八分把握。”
柳惕安笑道:“难道练武艺也分南北吗?我觉得天之生材,不分地域,不见得在北方能称雄一时的,到南方来也无对手。若以这种标准推测下去,则在中国可以称雄的,到东洋也可以称雄,到西洋也可以称雄,不是成了一个无敌于天下的人吗?不过霍元甲摆擂台虽在南方,南方的能人,不见得就上台去和他比并。先生平日欢喜结交会武艺的人,难道所见的人材,南方固不如北方吗?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以我所知,南方的好手,随处皆有,只以地位身分种种关系,声名不容易传播出来罢了。”
彭庶白点头道:“南方人最文弱的,莫过于江浙两省,然江浙两省人中,武艺练得极好的,也还是不少。老哥这句天之生材不分地域的话,确有道理。”二人又谈论了一会,已过十二点钟了,彭庶白才作辞出来。柳惕安问了彭庶白的居处,直送出弄口,方握手而别。
次日各大新闻纸上,都把霍元甲摆擂台的济息登载出来,擂台设在张家花园,并登有霍元甲启事的广告。广告大意说:“元甲承学祖传的武艺,用了二十多年的苦功,生平和会武艺的较量,不下三千次,未尝败北。今因与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来渥,特趁这机会,借张园地址,摆设擂台一月;好结识国内豪杰之士,共图提倡吾国武术,一洗西洋人讥诮吾国为东方病夫之奇辱。”
还有用英文登载外国报纸的广告,大意说:“欧美人常诮吾国为东方病夫国,我乃病夫国中之一病夫,但因从幼学习家传的武艺,甚愿与铜头铁臂之欧美人士,以腕力相见。特设擂台一月于张园,并预备金杯金牌等物品。不论东西洋人,凡能踢我一脚的,送金杯一只,打我一拳的,送金牌一方,以资纪念,伤者各自医疗,死者各自埋葬,各凭自身本领。除不许旁人帮助,及施用伤人暗器外,毫无限制。”报上并登有霍元甲的肖像及履历。
柳惕安看报上不曾登载开擂的时日,他本来要去回拜彭庶白,午后便雇车到戈登路彭庶白家来。彭庶白因料知柳惕安必来,已邀了几个朋友在家谈话。柳惕全到时,彭庶白首先指着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身穿白狐皮袍,青种羊马褂,鼻架金丝眼镜,口衔雪茄,形似贵胄公子的人介绍道:“这是盛绍先先生,为人极豪侠仗义,他自己虽没有闲工夫练武艺,他府上所雇用护院的人,多是身怀绝技的。他不像寻常纨绔子弟,对于有本领的人,能不问身分,都以礼貌相待。”柳惕安见彭庶白特别慎重介绍,又看了盛绍先的气概,知道必是一个大阔人,俟彭庶白介绍完毕,一一寒暄了一番。彭庶白就把昨夜所见柳惕安在马路上打流氓的情形,绘形绘声的说了一遍。
盛绍先听得眉飞色舞的说道:“对付上海的流氓,唯一的好方法,就是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若自揣没有这力量,便只好忍气,一切不与他们计较,和他们到巡捕房里打官司,是万万使不得的。上海的巡捕,除了印度安南两种人外,绝少不是青红帮的。红帮在上海的势力还小,青帮的势力,简直大得骇人;就说上海一埠的安宁,全仗青帮维持,也不为过。青帮的领头称为老头子,便是马路上的流氓,也多拜了老头子的,其中也有一种结合。像柳君外省人,在上海做客,是造般给他们一顿痛打,最是痛快,也不怕他们事后来寻仇报复。若是常住在上海的,在路上打过就走,却不可使他们知道姓名居处。”说时指着彭庶白笑道:“你贵同乡潘大牛的夫人,去年冬天不是在新世界游戏场里,也和柳君一样干过一回痛快事吗?”
彭庶白点头道:“那回的事,痛快是痛快,不过很危险,潘夫人差一点吃了大亏。”柳惕安忙问是怎样的情形。
彭庶白道:“敝同乡有个姓潘的,因身体生得非常高大,天生的气力也非常之大,所以大家都叫他为潘大牛。他的夫人是一个体育家,练过几年武艺,手脚也还利落;容貌更生得艳丽,装束又十分入时。她那里知道上海流氓的厉害,时常欢喜独自走到热闹场所游玩。去年冬天,她又一个人到新世界游戏场去玩耍,便有两个年轻的流氓,误认这潘夫人为住家的野鸡,故意跟在背后说笑话。潘夫人听了回头一看,见那两人的衣服很漂亮,顶上的西式头发梳得光可鉴人,以为是两个上等人,存着一点客气的念头,不作理会。谁知她这一回头,没有生气的表示,倒更坏了!更以为是住家野鸡了,公然开口问潘夫人住在那里?潘夫人从小就在日本留学,平日的习惯,并不以和陌生的男子交谈为稀奇事。那两人问她的住处,她虽没将住处说出来,但也还不生气。不过此时潘夫人已看出那两人拆白党吊膀子的举动,反觉得好笑。
“两人看了这情形,越发毫无忌惮,又进一步伸手来拉潘夫人的衣袖。潘夫人至此才对那人说道:‘自重些,不要看错了人。’这两句话,在潘夫人口中说出来,已经自觉说得极严厉,不为人留余地了。那里知道上海的流氓拆白党,专就表面上看,好像是上等人,实际都是极下作无耻的;休说是骂,便是被人打几下,也算不了什么。当时听了潘夫人这两句话,倒显著得意似的,涎皮涎脸的笑道:“搭什么架子,你看,我们脸上没长着眼睛么?”接着还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
“这么一来,就逼得这位潘夫人生气了。也不高兴和他们口角,仗着自己是个体育家,身手快便,趁着那人边说边伸过脸来,用手指点着两眼教他瞧的时候,一举手便打了一个结实的耳光。哎呀一声尚不曾喊出,左手第二个耳光又到了。这两下耳光真是不同凡响,只打得那人两眼冒火。待冲过来与潘夫人扭打,亏了同在场中游览的人,多有看见两人轻薄情形的,至此齐声喝采。有大呼打得好的;立在近处的,恐怕潘夫人吃;都将那人拦住。那两人知道风势不好,只鼻孔里哼了两声说道:‘好,要你这么凶,我若不给点儿颜色你看,你也不知我们的厉害。’说罢,悻悻的走了。
“当时就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年人,走近潘夫人跟前说道:‘你这位太太认识那两个人么?’潘夫人自然回答不认识。那老人立时伸了伸舌头说道:‘怪道你原来不认识他们,若是认识,便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得罪他们,何况当众打他的耳光呢?挨打的那个是这一带有名的白相人,绰号小苏州,姓陈名宝鼎;还有一个姓张名壁奎,也是圈子里有势力的人物。他们都和捕房里有交情,他们只要嘴里略动一动,大英地界的白相朋友,随时能啸聚一千八百,听凭他们驱使,虽赴汤蹈火也不推辞。不是我故意说这些话吓你,我因见你是单身一个女子,恐不知道,吃他们的大亏,不忍不说给你听。据我推测,他两人受了你的凌辱,是绝不肯罢休的,此时只怕已有多人在门外等候你出去。’
“潘夫人看这老人说话很诚实,知道不是假的,便说道:‘这一带巡捕很多,难道听凭他们聚众欺负一个女子,也不上前干涉吗?’那老人笑道:‘怎么说是不干涉,他们既是通气的,只要几秒钟假装不看见,要打的打过了,要杀的杀过了。这一带巡捕多,你要知道站着的闲人更多,他们预备打你的人,在不曾动手的时候,谁也不能去无故干涉他,动手打过了,就一哄而散。即算是你自己的亲人当巡捕,此时也是无法。’
“这段话说得潘夫人害怕起来,幸亏他一时想到兄弟身上。因潘家与舍下有几重戚谊的关系,平日潘夫人常到舍下来,知道兄弟和上海几个有名的老头子有交情;又知道兄弟也曾练过几天武艺,就在游戏场借了个电话打给我,叫我立时前去。因在电话里不便多说,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事叫我去,等我到新世界会见他时,已是十二点钟了。他把情形说给我听,我当时也吓了一跳,然表面上只得镇静的说不要紧,教他紧跟着我走,不可离开。才走出大门,只见一个身穿短棉衣裤的大汉,手上拿着一根用旧报纸包裹的东西,约有三尺来长,望去似乎分量很重。我是存心提防的,那神气一落我的眼,就已看出是来寻仇的。旁边还站着十多个人,装束都差不多,个个横眉恶眼,凶像十足。再看一个巡捕也没有,马路上的行人已极稀少,平时那一带黄包车最多的,道时连一辆都找不着,可以说是眼前充满了杀气。
“我带着潘夫人出门走不到十步,那大汉已挨近身来,猛然举手中家伙,向潘夫人劈头打下,我忙回身将臂膀格去。可恶那东西下毒手,报纸里面竟是一根铁棒,因用力过猛,碰在我的臂膀上,震得那铁棒跳起来,脱手飞出,掉落在水门汀上,当啷一声大响。我见他们如此凶毒,气忿得一手将大汉的领襟擒住,使劲揉擦了两下骂道:‘浑蛋,打死人不要偿命吗?’我生平不喜说夸口的话,到了这种关头,只好对那些将要动手还不曾动手的大声道:‘你们难道连我彭某都不认识吗?这位潘太太是我至亲,他是规规矩矩的人家人,小苏州自不睁眼,还要向人寻麻烦吗?’
那小苏州本来认识我,他这时躲在对面一个弄堂里,暗中指挥那些小流氓动手,万不料有我出头。他大约也自觉这事闹穿了丢人,便已溜着跑了。未动手的听我一说,又见大汉被我一手擒住,挣扎不脱,也是一个个的黑暗处溜跑。我逆料危险的关头已过,才松手放了大汉,连掉在水门汀上的铁棒,都来不及拾起,抱头鼠窜而去。直到他们溜跑了,停在对过马路上的黄包车,方敢跑过来揽生意,如此可见他们白相人的威风。”
盛绍先笑着对柳惕安道:“上海的流氓,与别处的光棍不同,最是欺软怕硬!有本领的只要显一次给他们看,留下姓名来,他们便互相传说;以后这人不问在什么时候,什么所在,流氓绝不敢惹。庶白兄其所以提出他自己姓名,那些流氓就抽身溜跑,固然是和上海著名的老头子有交情,但专靠那点儿交情,也不能发生这般大的效力。实际还是因为有一次,庶白兄曾当着许多大流氓,显过大本领,所以几个有势力的老头子,竭力和他拉交情,小流氓更是闻名丧胆。”
柳惕安很高兴的问道:“庶白兄显过什么大本领,我很愿意听听。”彭庶白摇头笑道:“绍先总欢喜替我吹牛,我小本领都没有,还有什么大本领可显呢?”
盛绍先道:“这事有兄弟在场,瞒的了别人,我是瞒不了的。前年正月间,我与庶白兄同在跑马厅一家总会里赌牌九,同场的有三个是上海白相人当中很有势力的,我们并不认识,他们却认识我,一心想赢我的钱。然总会里不能赌假牌假骰子,全凭各人的运气。不料那日偏偏是我大赢,那三个白相人都输了,正商量去增加赌本来再赌;被庶白兄看破了他们的举动,暗中知会我不可再赌了。我也正瞧不起那三人的赌品,安排要走。
“想不到那三人见我要走,便情急起来,齐声留我要多推一盘,我不肯。他们居然发出不中听的话来,说我不该赢了钱就走,无论如何,非再推一盘不可。其势汹汹,解衣的解衣,捋袖的捋袖,简直现出要动武的样子。总会里人虽出面排解,然一则和他们是同类,二则畏惧他们的势力,宁可得罪我,不能不向他们讨好。我那时又不曾带跟随的人,与庶白兄结交不久,更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本领,一时真逼得我又受气又害怕,不知应如何才好。
“亏了庶白兄出面正问那三人道:‘你们凭什么勒逼他多推一盘,你们也欺人太甚了。老实说给你们听,是我彭某教他不可再赌的,你们打算怎么办?有手段尽管向我使出来。’三人倒吃了一惊似的,向庶白兄望了几眼,论庶白兄的身体气度,本像一个文弱书生,三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其中一个做出鄙视不屑的样子冷笑道:‘好不识相,你也够得上出头露面与我们说话么?你凭什么出面干涉我们的事,今天有谁敢走,我们就给谁颜色看。’我当时看了这种情形,一方面替自己着急,一方面又替庶白兄担忧。
“真是艺高人胆大,庶白兄在这时候,一点儿也不惊慌;随意伸手抓了一把骨牌,有意无意的用两个指头拈一张,只轻轻一捻,牛骨和竹片便分做两边。放下又拈一张,也是一捻就破!一连捻破了十多张,笑说道:‘这样不结实的牌,如何能推牌九。’那骨牌虽是用胶镖黏的,但是每张牛骨上有两道榫,若没有绝大的力量,断不能这么一捻就破。那总会里本来请了一个保镖的姓刘,混名叫做刘辣子,听说也练得一身好功夫。当时刘辣子在旁边看了,忍不住逞口而出的喝了一声好功夫。
“那三人至此方知道认真闹下去,占不了便宜,登时落了威风,只得勉强说道:‘你姓彭的如果真是好汉,明晚再到这里来。’庶白兄反笑嘻嘻的答道:‘我也算不了什么好汉,不过我从今日起,可以每晚到这里来;准来一个月,若有一晚不到,便算我怕了你们。’说毕起身,一面拉着我往外走,一面招呼那三人道:‘明天见。’
“出了总会之后,我非常耽心,恐怕庶白兄为我的事,被他们暗算,庶白兄摇头说没有妨碍。我力劝他明晚不可再去,他倒大笑说岂有此理!我见他既决心明晚再去,只得连夜把上海有名的把势,都邀到舍间来,共有二十多个。我将情形告知那些把势,教他们准备,装着是赌客一道儿同去。万一那些白相人和庶白兄动起手来,我这里既有准备,大约也不致于吃眼前亏。我是这么做了,也没说给庶白兄听,我知道他要强的脾气,说给他听,甚至把事情弄僵了。世间的事,真使人料不着,我以为第二晚必有一场很大的纠纷,谁知竟大谬不然。
“这晚我和庶白兄一进那总会的门,那三人都穿戴得衣冠齐整,一字排班在大门里拱手迎接,个个满面是笑,将我们让到里面一间房内。看那房间的陈设,好像是总会里一间很重要的内账房,房中已先有五个衣冠楚楚的人坐着,见我们进房,也都起身拱手相迎。倒是昨天发言的那人,指着我二人向那五人介绍。我两人的姓名履历,他说出来竟见像是老朋友。如是又将五人的姓名履历,一一给我二人介绍;有两三个是多年在上海享有大名的,此刻都在巡捕房担任重要职务,见面谈话之间,都对庶白兄表示十分钦佩之意。
“庶白兄见三人如此举动,丝毫没有要寻仇的意味,这才重新请教三人的姓名。三人各递了名片,对于昨夜的事并竭力认错,要求我两人不可搁在心上;以后好结为朋友,长来长往,彼此有个照应。他们既这般客气,我们当然不再计较。后来他们真个常和庶白兄来往,凡是庶白兄委托他们什么事,他们无不尽力帮忙。因此小苏州一类的人,多知道庶白兄的本领。”
柳惕安听了笑向彭庶白拱手道:“原来先生有这般大本领,将来霍元甲开擂的时候,想必是要上台去一显身手的,不知霍元甲已定了开擂的日期没有?”彭庶白道:“这些小玩意算得什么!霍四爷才真是大方家呢。常言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兄弟不过少年时候,曾做过几年功夫,近年来因人事牵缠,精神也自觉疲萎了,全没有在这上面用功;手脚简直荒疏的不成话了,如何还敢上擂台去献丑?今日曾到霍四爷那里,听说已定了在二十日午前十时开擂,派了兄弟在台上照料。这是上海从来没有人干过的事,又经各种报纸上竭力鼓吹,届时一定很热闹的。”
柳惕安屈指算了一算道:“二十日就是后天,内地各省交通不便,消息更不灵通;纵然有各新闻纸竭力鼓吹,无如内地看报的人太少,练武艺的又多不识字,这消息不容易传到他们耳里去。即算得了这消息,因为交通不便,也难赶到上海来,我逆料后天开擂,能上台去比赛的必不多。”
彭庶白点头道:“我推测也是如此,远在数百里或数千里以外的,果然不易得到这消息,不能赶来比赛;便是住在上海附近,及上海本埠的,开台之后,去看的必多,但真肯上台去动手的,绝不致十分踊跃。”盛绍先道:“我国会武艺的人,门户习气,素来很深,嫉妒旁人成名,尤其是会武艺人的普通毛病。寻常一个拳棒教师,若到一个生地方去设厂教徒弟,前去拆厂的尚且甚多;何以像霍元甲这样摆擂台,并在各报上大吹大擂的登广告,招人去打,倒没有真个肯上台去动手的呢?你这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彭庶白笑道:“我是根据我个人的心理推测的,也不见得将来事实一定如此。我想开台以后,上去打的不能说没有,不过多半是原来在上海,或是适逢其会的;上去的打赢了,擂台便得收歇。若打输了,跟着上去的便不免有些气馁,年轻好胜又没有多大声名的,方肯上去。过了四十岁的人,或是已享盛名的人,是不会随随便便上去动手的。由表面上看来,上海是一个五方杂处的所在,各种人才聚集必多,在这地方摆擂台,确非容易;然实在细细研究起来,倒是上海比内地容易。
“这其中有个道理,兄弟在此地住了多年,已看出这道理来了。刚才绍先兄说:‘寻常拳棒教师,到生地方教徒弟,前去拆厂的甚多。’那是什么道理呢?门户习气,和嫉妒旁人成名,虽也是前去拆厂的原因,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发生于地域观念。觉得我是一个会武艺的人,我所居处的一带地方,应由我一人称霸;他处的人到我这里来收徒弟,于我的权利名誉都有损害,因此就鼓动了自己的勇气,前去拆厂。上海的情形不同,现在上海的人口虽多,只是土著极少,客籍占十分之八九。住在上海会武艺的人,这种地域观念,人人都很淡薄,所以倒比别处容易。”
盛绍先道:“我自恨天生体弱,又从小处在重文轻武的家庭之中,不曾练过武艺。我若是一个练武的人,就明知敌不过霍元甲,我也得上台去和他打一打,不相信他真有这么大的牛皮。打得过他,自是千好万好,打不过他,也算不了什么。他摆擂台,将人打败是应该的。”彭庶白笑道:“你因不会武艺,才有这种思想,如果你是一个练武的,便不肯说这话了。”柳惕安见坐谈的时间已久,起身作辞。彭庶白坚留不放,说已预备了晚餐。柳惕安觉得彭庶白很真搫,也就不推诿。
晚餐后,盛绍先约柳惕安二十日同去张园看开擂,柳惕安自是欣然答应。这时汽车初到中国来行驶不久,上海的各国领事及各大洋商,不过数十辆,中国人自备汽车的更少,一般阔人都是乘自备的双马车。盛家特别欢喜闹阔,已从外国买来了几辆汽车;盛绍先这回到彭家来,就是乘坐汽车来的。他因见柳惕安仪表俊伟,又听得彭庶白说武艺了得,有心想结交,定要用汽车送柳惕安回一新商栈。柳惕安推辞。盛绍先道:“我知道了老哥的寓所,后天好来接老哥一同去张园。”柳惕安推辞不了,只得辞了彭庶白,和盛绍先同车回栈。
二十日才八点多钟,盛绍先就到一新商栈来了,一迭连声的催柳惕安快穿衣服同去。柳惕安道:“十点钟开擂,如何要去这么早?”盛绍先道:“老哥那里知道,上海人最好新奇,凡是新奇的玩意儿,看的总是人山人海。我昨日听得张园帮着布置擂台的人说:‘前天报上一注销今日开擂的广告来,就有许多的人跑到张园去,要买票预定座位。’我平日在这个时候,还睡着不曾起床,今早六点多钟,我当差的去张园买入场券回来,说已到不少的人了。我恐怕去迟了找不着好看的座位,所以急匆匆的用了早点到这里来。”
柳惕安笑道:“这擂台有一个月,何愁没得看?好在我此刻没有旁的事,既承你亲来见邀,立时便去也使得。不过呆呆的在人丛中坐等几点钟,却是一件苦事。”说时已穿戴好了衣冠,遂同盛绍先出来,跨上汽车,如风驰电掣一般的,不要几分钟就到了。
因盛绍先已买好了入场券,柳惕安跟着进去,看场中果已万头攒动,围着擂台三方面的座位,都已坐满八九成了。进场后就有招待的人过来,好像是和盛绍先认识的。直引到擂台正面底下第二排座位之间。柳惕安看这一排的座位,都有人坐着,连针也插不下了,心想如何引我们到这里来?只见那招待的人,向坐着的两个人做了做手势,那两人实时起身,腾出两个座位来。招待的人笑向盛绍先道:“若不先教人把座位占住,简直没有方法可以留下来。”盛绍先胡乱点了点头,一面让柳惕安先坐,一面从怀中摸出一张钞票,递给那招待的人,并向耳边说了几句话。招待的人满脸带笑,连声应是去了。
柳惕安看这擂台,只有三尺来高,宽广倒有三丈;全体用砖土筑成,上面铺着一层细砂,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几张靠椅;上海许多名人赠送的匾额镜架绸彩之类,四方台柱上都悬挂满了,只是台上还没有出面。
盛绍先对柳惕安说道:“听得庶白兄说,霍元甲这回摆擂台,所有一切的布置,多是由农劲荪作主的;就是这个擂台,看去很像平常,却费了一番心思研究出来的。平常用木板搭成的,无论如何牢实,经两个会武艺的人,在台上跳踪的时候,总不免有些震动,木板相衔接之处,很难平坦。两人正在以性命相扑的当儿,若是脚下无端被木板,或钉木板的铁钉绊这么一下,岂不糟了。若和舞台上一般,铺上一层地毯,不是把脚底滞住不灵,便是溜滑使人立不牢脚。那农劲荪是个极有经验的人,知道台太高了危险,两下动手相打,难保不有躀下台来的时候。自己打不过人,或受伤、或打死,皆无话说。万一因从台上跌倒下来,受伤或死,就太不值得了;所以这擂台只有三尺来高,便是为这个缘故。”盛绍先说到这里,方才那招待的双手捧着一大包点心水果走来,交给盛绍先。盛绍先让柳惕安吃。
柳惕安看三方面座位上,东西洋人很多,不但没有在场中吃点心水果的,交头接耳说话的都没有;说笑争闹的声音,全在中国人坐得多的地方发出来,不由得暗自叹道:“你霍元甲一个人要替中国人争气,中国人自不争气;只怕你就把性命拚掉,这口气也争不转来。”心中正在觉得难过,盛绍先却接二连三的拈着饼干糖果让他吃。并说这是真正的西洋饼干,这是地道的美国蜜柑,不是真西洋货吃不得,要讲究卫生,便不能图省钱。真正西洋货,价钱是大一点,但是也不算贵。你瞧,五元钱买了这么一大包,还算贵吗?柳惕安只气得哭不得笑不得,暗想彭庶白如何与这种人要好,还说他没有纨绔习气?一时又苦于不能与他离开,初次相交的人,更不好规劝,只好自己紧闭着嘴不答白。
一会儿又掏出录来看看,好容易听到台上壁钟敲到十下,座中掌声大起,只响得震耳欲聋。一个年约三十多岁,体格魁梧,身穿洋服的男子,在如雷一般的掌声中,从容走到擂台前面,向台下观众鞠了一躬。盛绍先连忙对柳惕安说道:“这人便是农劲荪,能说外国话,替霍元甲当翻译。”柳惕安连连点头道:“我知道,请听他演说。”
只见农劲荪直挺挺的站着,等掌声停了,才发出洪钟一般的声音说道:“今天霍元甲先生的擂台开幕,兄弟受霍先生委托,代表向诸位说几句话,请诸位听听。霍元甲从小在家学习祖传的武艺,平日受祖若父的教训,总以好勇斗狠为戒。在天津经商若干年,和人较量的事实虽多,然没有一次是由霍元甲主动,要求人家比赛的。由霍元甲自己主动的,除却在天津对俄国大力士,及去年在上海对黑人大力士外,就只有这一次;前两次是对外国人,这一次也是对外国人。霍元甲何以专找外国大力士较量呢?这心理完全是因受了外国人的刺激发生出来的!外国人讥诮我国为东方病夫国,元甲不服气,觉得凡是中国人,都要竭力争转这一口气来。所以每次有外国大力士到中国来献艺,元甲不知道便罢,知道是绝不肯轻易放过的。但是诸位不可误会,以为夹杂得有仇外的观念在内,这是丝毫没有的。元甲这种举动,无非要使外国人了解,讥诮我国为东方病夫国是错误的!
“去年冬天与英国大力士订了约,今年二月在上海比赛。元甲的意思,终觉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外国人的讥诮诚可恶,然我国民的体力,和尚武精神,也实在有提倡振作的必要。因此不揣冒昧,趁着距离比赛期间的时日,摆这一个擂台。一则藉此结识海内英雄,好同心协力的,谋洗东方病夫之耻辱;二则想利用传播这摆擂台打擂台的消息于内地,以振作同胞尚武的精神。在元甲心里,甚希望有外国人肯上台来比赛。所以用外国文字登广告,并说有金杯金牌等奖品,有意说出些夸大的话来,无非想激动外国人。若论元甲生平为人,从来不曾向人说过半句近似夸张的话,凡曾与元甲接谈过的朋友们,大约都能见信。其所以不能不同时用中国文字,登中国新闻纸上的广告,为的就想避免专对外国人的嫌疑,这一点是要请同胞原谅的。这里还订了几条上台较量的规则,虽已张贴在台上,然诸位容或有不曾看见的,兄弟且将规则的大意,向诸位报告一番。”
他说时从衣袋中掏出一张字纸,看了一看说道:“第一条的大意是,上台打擂的人不拘国籍、不论年龄,但只限于男子,女子恕不交手。第二条是每次只许一人上台,先报明姓名籍贯,由台主接谈后,方可交手。第三条是打擂的只许空手上台,不能摘带武器及施用暗器药物之类。第四条是比赛的胜负,倘遇势均力敌,不易分别时,本台会聘请南北名家多人,秉公评判。第五条是打擂的各凭本身武艺,及随身衣服,禁用手套护心镜及头盔面具之类。第六条是打擂的以铃声为开始及停止之标准,在铃声未响以前,彼此对立,不得突然冲击,犯者算输,不得要求重比。遇胜负不决,难分难解之时,一闻铃声,须双方同时停止,不得趁一方面已经停止时进攻,犯者亦算输。第七条是打擂时打法及部位原无限制,但彼此以武会友,双方皆非仇敌,应各存心保全武术家之道德,总以不下毒手,及攻击要害部位为宜。第八条是双方既以武力相见,难保不有死伤,伤者自医,死者自殓,不得有后言。
“规则就只有这八条,第二条当中有一句与台主接谈的话,台主便是霍元甲。接谈虽没有一定范围,但是包括了一种签字的手续在内。本台印好了一种死伤两无异言的证书,台主和评判的名人,当然都签了名在上面;上台打擂的人,也得把名签好,方可听铃声动手。从今日起,在一个月内,每日上午十点钟开始。霍元甲在台上恭候海内外的武术家指教,兄弟代表霍先生要说的话,已经完了,此刻兄弟介绍霍先生和诸位相见。”说罢又向观众鞠了一躬,如雷一般的掌声又起;便有一个头戴貂皮暖帽,身穿蓝花缎羊皮袍,青素缎马挂,年约四十岁的人,大踏步走出台来。
柳惕安看这人身材并不高大,生得一副紫色脸膛,两道稀薄而长的眉毛,一双形小而有神光的眼睛,鼻梁正直,嘴无髭须,那种面貌,使人一望便知是个很强毅而又极慈祥的人,和农劲荪并肩立着。农劲荪对观众介绍道:“这便是台主霍元甲。”
霍元甲这时方对三方面的观众鞠了三个躬,慢条斯理的说道:“我霍元甲没有念过书,是一个完全的粗人,不会说话,所以请农爷代我说。这打擂台也是很粗鲁的事。古人说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种事,不能不有个规矩,我特地请了这张园的园主张叔和先生来,做一个见证人,要打时请他摇铃。刚才农爷已说过了摇铃的办法,我很望外国的武内家大力士,肯上台来指教我。农爷会说外国语,有外国人来,我就请他当翻译。”霍元甲说到这里,亳左边座中忽有一个人跳起身来,大声说道:“不用多说闲话了,我来和你打一打。”众看客都吃了一惊。
不知这人是谁?且俟第七十一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