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同璧听了屈蠖斋的话,羞愤得大哭起来。屈蠖斋拉他到床沿一同坐下说道:“你用不着难过,不要以为这番的举动,对不起我,你的用心,我完全知道。”张同璧听了屈蠖斋这些慰藉的话,一时心中又羞愧又感激,情不自禁的双膝往地下一跪,将头脸偎在屈蠖斋腿边哭道:“我是在这里做恶梦么?人世如何会有这样怕人的境界,你不是到日本留学去了吗?我分明亲自送你上了海船,并且接了你在东京寄的到岸信,怎么现在却在这地方与你见面呢?”屈蠖斋复将她拉起坐下说道:“我已对你说了,是特地假造出这个环境来,使你相信环境陷人的力量,是极强而猛烈的,此刻妳已经尝试过了,可相信了么?”
张同璧道:“住在我贴邻的陈家,是你走后才搬来的,他家是两代做官的富贵人,他们怎的肯帮着你来试我?”屈蠖斋笑道:“你本是一个脑筋很灵敏的人,怎么忽然这么胡涂起来了。你说他家是两代做官的富贵人,是亲眼曾看见他家两代的官吗?他们真是姓陈吗?真是婆媳母女吗?”张同璧道:“那么成季玉是谁呢?”
屈蠖斋笑道:“他是你的目的物,也是这个环境的主要份子,当然有使你知道他是谁的必要;让我重新介绍你和他会面罢,以后你也好跟他多亲近亲近。”张同璧揩着眼泪说道:“你还是这么剜苦我,我真是没有脸活在世上做人了。”
屈蠖斋正色说道:“我说的是实在话!我有意造成这环境来试妳,于今又对你说剜苦话,还算得是真心爱你的人吗?妳坐坐,我就叫他来罢!妳见面自然知道我的话不错。”说着起身走到房门口,高声向楼下喊道:“如如师请上楼来坐坐。”随即听得楼下有人答应。
张同璧这时正如热锅上蚂蚁,恨不得地下登时裂开一条大缝,好把身躯颜面藏到裂缝里去。但是这种理想,既无实现可能,身躯仍在亭子楼;便只好索性放大胆量,等候成季玉上来。眨眼之间,只见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面容生得十分标致的光头尼姑,身着灰色僧袍,手执念珠,走进房来,笑盈盈的合掌说道:“对不起屈太太,贫僧实因却不过屈先生再四的恳求,只得假装男子,托名成季玉来欺骗屈太太。贫僧出家人,本不应有这种举动;为的屈先生用心还好,目的是要借这番举动,好使屈太太将来得保全贞操,你夫妻可以维持恩爱,望屈太太不要怪贫僧无聊多事!”
张同璧见成季玉变成了一个尼姑,羞愧的念头,立时减去了大半,当下忙起身让坐。看这尼姑的眉眼神气,确是那日同桌、打过几圈牌的成季玉。只是此时看去,完全没有一点像男子的地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当时竟认做真男子,绝不怀疑。世间真有这般温柔美丽的男子,他心想怎能怪我迷恋。因对屈蠖斋说道:“你如此设成圈套试我,你试一百回,我不能只九十九回上当。经你这一试的结果,不特你对我发生不信任的心思,连我自己也不信任我自己了。我从来自信力极强的,尚且落进了你的圈套,从此失去了自信力,倘若再遇到类似此番的环境,岂不更加危险?”
屈蠖斋摇头道:“不然不然!为人处世,有因自信力强得到好处的,而因自信力太强失败的,更居多数。你此后能信自己有保全贞操的力量,然要维持我们夫妻的恩爱,又非能保全贞操不可,便自然不敢轻易与男子接近了。你此番其所以上当,直到这里见了我,听了我说出有意设成圈套试你的话,你心里还不明白陈家和这位托名成季玉的是何等人,就是因为你自信力过强的缘故。你一向是认定只要自己有把握,任何环境都不相干的,所以对于处处可疑的事实,都丝毫不生疑心,以致越陷越深,完全落入我的圈套。
“你试想想,你我家里虽算不了大富人,然与我们来往的富贵中人也不少,何尝见过有人家老太太每天借打牌消遣,输赢这么大的?并且陪着打的是自己的媳妇和孙女?陈家既是讲规矩,有礼法的人家,何以有这般举动?这是可疑的,你不生疑。你认识陈家之后,每天就是你陪着他家三个人打,没有第二个外姓人到他家,陪他老太太打,除了这位假名的成季玉而外,不曾在他家见过客来,这也是可疑的,你不生疑。你与他家不过是初识面的邻居,绝无其他关系,居然拿一千五百块钱给你打牌,若非设成的圈套,绝无如此情理!你对这一层也不生疑。
“这位假名的成季玉,原是光头戴上的假发,在白天又相隔很近,稍微细心的人,便应看出破绽来;加以他是初次干这种男装的玩意,在见你的时候,已低头红脸,现出极不自然的神气,并且始终不肯开口说话,世间岂有这种男子!尤其不像是出洋留过学,现在海关办事的人,这也是使人大可生疑的。他见你一面之后,既是发生了极爱慕的心思,你每天在陈家打牌,他何以不再到陈家去,和你会面?无论海关上的公事如何忙碌,你应该知道没有在夜间办公的海关。他明知你是有夫之妇,更是上等社会的人,仅有一面的交情,怎的会一听到你打牌输了钱,就要托人转送五千两银子给你,这岂是寻常情理中所有的事?凡此种种,皆由你自信过甚,不以环境为意的结果。”
张同璧问道:“你几时回上海来的?怪道接了你一封到岸信之后,直到此刻,不曾接到你一个字。你已回到上海好些日子了么?”屈蠖斋笑道:“你怎么越说越胡涂了,倒来问我是几时回上海的,你记得你陷入这环境,是几时开始的么?”张同璧仰面思索一会儿说道:“这事就更奇特了!我彷佛记得你动身不过一星期,还没接着你的到岸信,那陈家便已搬到隔壁人家来了;难道你到日本来回不过一星期吗?”屈蠖斋道:“我始终没离开上海,到岸信是托东京的朋友代寄的。”
张同璧指着这尼姑问道:“这位师傅的法名叫什么?她是在那个庵堂里的?”屈蠖斋道:“她法名如如,她俗家和我屈家是几代的亲戚。她丈夫和我小时同学,在三年前去世了,婆媳二家,都没有多大的产业,又无儿女,因此劝他改嫁的很多。他是一个读书识礼的女子,并且从来信奉佛法,遂剃度出家,但是不住庵堂,与娘家哥嫂住在一块,分了一间小房子,每日念经拜佛。我是极敬仰她,并极力维持她生计的人,所以这回能恳求她出来。这里就是她哥嫂的家,这亭子楼即是她的卧室。”
张同壁听了起身趋近尼姑身边,握着尼姑的手道:“我此时心里倒很感激你,倘若你不依蠖斋的请求,蠖斋势必去请别人;如没有相当的女子,蠖斋一时因急想试探成功,说不定找一个生得漂亮的真男子来,那时我的生命,十九断送在他这一试了。即算我贪生不肯死,也绝不能继续和蠖斋做夫妻了。”屈蠖斋笑道:“我的心思是要试你,并不是存心要破坏我们自己夫妻的关系,何至于找一个漂亮的男子来试你呢!我们回家去罢,今天为我们的事,把如如师的晚课都耽搁了。”张同璧遂跟着屈蠖斋辞别如如,一同乘车回家。
过了几日,屈蠖斋方真个动身到日本去留学。这时孙中山正在日本集合革命同志,组织同盟会,眼光远大的留学青年,多有加入革命工作的。屈蠖斋到东京不上半年,也就当了同盟会的会员。那时在国外的革命团体,叫做同盟会,在国内的革命团体,叫做共和会。同盟会的革命手段,重在宣传,不注意实行,一因孙中山的主张,宣传便是力量;二因会员中多是外国留学生,知识能力比较一般人高,而牺牲的精神,反比较一般人低了。
共和会的革命手段,恰与同盟会相反。全体的会员,都注重在实行,不但不注意宣传,并且极端秘密;有时为实行革命而牺牲了生命,连姓字多不愿给人知道。凡是共和会的会员,大家都只知道咬紧牙关,按着会中议决的方略,拚命干下去,如刺孚奇刺李准、炸凤山炸王之春、杀恩铭炸五大臣种种惊天动地的革命运动,都是共和会的会员干出来的。在那时满清政府的官吏,和社会上一般人,多只知道革命党行刺,也分不出什么同盟会共和会。
但是南洋群岛的华侨,及欧美各国的学生,平日与革命党接近的,却知道同盟会中人,并没有实行到国内去革命的;除却首领孙逸仙,终年游行世界各国,到处宣传革命而外,其余的党员,更是专门研究革命学理的居多。然每次向各国华侨所募捐的钱,总是几百万;共和会倒不曾向华侨募捐过钱,也不曾派代表向华侨宣传过革命理论。因此之故,华侨中之明白革命党中情形的,不免有些议论同盟会缺乏革命精神。
同盟会中人听了这种议论,倒有点儿着急起来,凑巧这时候首领孙逸仙从欧洲到了日本,开同盟会干部会议。屈蠖斋入会的时期虽不久,革命的精神,却非常充足,在会议席上慨然说道:“我们同盟会成立在共和会之先,因一向只在宣传上做功夫,实际到国内去的革命运动,反远不如共和会的努力;对国内民众还没有多大的关系,惟有失去一般华侨的信仰,于我会的关系最大。我会以革命为号召,每年向各地华侨捐数百万的金钱,倘若因失去了信仰,断绝了此后的饷源,将来便想回国去实行革命,也不可能了。”当时到会的人听了这番话,自然没有不赞成的。孙逸仙也觉得同盟会自成立以来,成绩太少,当下便定了一种活动的计划,指派了数十名精干的会员,回国分途进行。
屈蠖斋被派在江苏省,担任一部份的事务。他是一个极精明强干的人,加以胆大心细,家虽住在租界,为革命进行便利起见,在上海县城内租了一所房屋,做临时机关;招引各学校的有志青年,入会参加革命。凡事没有能终久秘密的,何况这种革命的大事业,经屈蠖斋介绍的青年,有一百多人,消息怎能毫不外漏呢?这消息一传到上海知县耳里,立时派了几名干差,侦察同盟会会员的行动。
干差中有一个姓张名九和的,年龄只有二十五岁,也曾读过几年书,是上海本地人。他父亲是上海县衙门里的多年老招房,张九和从小在衙门中走动,耳闻目见的奇离案件极多,心思又生成的十分灵敏;因此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便能帮助衙中捕快办理疑难大案;各行各帮的内幕情形,他尤为清楚,历任的县官,对他都另眼相看。共和会的革命志士,经他侦察逮捕送了性命的,已有十几人。
屈蠖斋也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回上海进行革命运动不到一个月,便知道张九和这小子可怕;费了许多手续,才认识了张九和的面貌,正待设法先把这个专与革命党为难的恶物除掉。想不到这胆大包天的张九和反化装中学生,经会员介绍入会,也来参加革命。介绍他的会员,当然不知道他就是心毒手狠的张九和。喜得屈蠖斋早已认识了他的面貌,尽管他化装学生,如何能逃出屈蠖斋的两眼。当下屈蠖斋明知张九和忽来入会,是受了上海知县的命令,来侦探会中行动的,却不动声色;只暗里知会几个预闻机要的会员,使他们注意,不可把秘密给张九和知道,本人倒装出与张九和亲近的样子。
张九和见屈蠖斋的举动言语,对他比较对一般会员来得格外亲密;也逆料是被屈蠖斋识破了,心里已打算下手逮捕。只因他知道屈蠖斋的党羽甚多,都是散居各地,并有一大半是住在租界内的;若冒昧动手,反是打草惊蛇,逮捕不着几个。他知道屈蠖斋已定期二月初一日,在临时机关召集会员开会,此时离开会的日期只有三天了,他计算索性等到二月初一日,好一网打尽。不过在这三天之中,他又恐怕会中发生别的事故,临时变更开会的时期地点,不能不每天到会中来侦探。
这也是张九和心地过于狠毒,平日害死的人命太多,他自己的一条小性命,合该送在屈蠖斋手里。这日屈蠖斋邀张九和到三马路小花园一家小酒馆里吃晚饭。另有两个会员同席,这两个会员,便是介绍张九和入会的;张九和虽已怀疑屈蠖斋识破了他的行径,但绝不疑心动了杀他的念头,以为租界上人烟稠密,要谋杀一个人,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四人在酒馆里吃得非常畅快,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屈蠖斋有心计算张九和,因时间太早了不便动手,故意缓缓的吃喝。四个人猜拳估子,直闹到十一点钟,屈蠖斋既存心要把张九和灌醉,安有不醉之理?四人吃喝完毕,走出酒馆,张九和已醉得东倒西歪,两脚不由自主,口里胡里胡涂的不知说些什么。屈蠖斋伸左手将张九和的右胳膊挽住,示意一个气力强大的会员,同样的挽住左边胳膊,是这般两人夹着张九和,在马路上写之字一般的行走。此时马路上已行人稀少,往来走过的人,看了这三个醉汉走路的情形,多忍不住好笑,并连忙向两旁避让。
走过了几条马路,到了一段路灯极少,没有行人和巡捕的地方;张九和被几阵北风吹得酒涌上来,忽然张口要吐,屈蠖斋觉得下手的时机到了,连忙从腰间拔出涂满了白蜡的尖刀来,趁张九和停步张口吐出腹中酒的时候,猛然对准胸窝一刀刺下去!
这尖刀是从日本买回来的,锋锐无比,只一下便刺到了刀柄。因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腹中不但没有血喷出,被刺的人并不能开口叫喊,也不至立时倒地,或立时死去;必须等到拔出刀来,才能出血倒地。屈蠖斋恐怕这一刀不能致张九和的死命,低声向那挽左膀的说道:“我们夹着他多走一会罢!”遂拖住张九和仍往前走,只见张九和低着头,哼声不绝。屈蠖斋和那个会员,虽都是极精干有胆识的人,然这种亲手杀人的勾当,究竟不曾干过;在未下手以前,两人的胆量很壮,下手以后,两人倒都不免有些慌急起来。
又走了数丈远近,见路旁有一条很黑暗又仄狭的弄堂,屈蠖斋将张九和拖进那弄堂,两人同时用力一推,张九和扑地倒下,再使劲在他背上踏了一脚。不料刀柄抵住水泥,经这一脚踏下去,刀尖竟在背上透露出来,喜得屈蠖斋穿着皮靴,底厚不易欢破,若是寻常薄底朝鞋,说不定还得刺伤脚底。两人料知张九和经过这么一刀,又在大醉之后,万无生理,即匆匆走了出来。还有那个会员,带着手枪远远跟着望风,准备万一被巡捕发觉的时候,好出其不意的上前帮助。凑巧这段马路上既无行人,复无巡捕,使两人好从容下手,毫无障碍。
次日各报的本埠新闻上,就注销这事迹来。报馆访员探听消息真快,详情虽不曾披露,但已注销张九和的真姓名,及奉令侦探重大案件的情形来。在半夜一点钟时,即被人发觉,报告附近巡捕,因地上没有血迹,加以酒气扑人,还不知道是被人刺杀了;以为是喝多了酒,并发生了什么急症。那巡捕一面叫车将张九和送进医院,一面报告捕房。医生看见胸前刀柄,露出一寸多长,才知道是被人刺了,只得将刀抽出。
说也奇怪,不抽刀时,不出血不出声,刚把尖刀抽出,便大叫一声哎唷!鲜血和放开了的自来水管一样,直射到一两尺高下,再看张九和已断气了。检查身上,在内衣的口袋里,搜出几张名片来,张九和的姓名住址,片上都有,当即由捕房派人按着住址,通知了张九和的父亲。他父亲到医院看了自己儿子惨死的情形,始把奉令侦探要案,化装冒险与匪党来往的缘由说出,这回惨死,十九是落了匪党的圈套。
屈嫂斋自刺杀了张九和,便不敢再到城里去活动了,就是租界上的住宅,也即日搬迁到亲戚朋友不知道的地方。这时官厅缉捕凶手的风声,非常紧急。杀人要犯,却不比国事犯,得受租界当局及外国政府的保护;只要中国官厅知道了凶犯的姓名住址,就可以照会捕房,协助逮捕。屈蠖斋在做革命工作的时候,虽改变了姓名,然既犯了这种重案,自然是提心吊胆,不敢随意出外走动;便是本会的会员,也不肯轻易接见。
这日因一个住在法租界的亲戚家办喜事,张同璧定要屈蠖斋同去吃喜酒,屈蠖斋无法推托,只得夫妻两个同到那亲戚家去。真是事情再巧也没有了,正在下车的时间,屈蠖斋刚从怀中掏出钱来开车钱,忽觉背后有人在马褂衣角上拉了一下,他是一个心虚的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同从日本回国做革命运动的会员,姓谭名曼伯,原籍是江苏常熟人,生得一副极漂亮的面孔,却是生成一副极不漂亮的心肠。到上海后,屈蠖斋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派他去干一件很重大的事,谁知他钱一到手,差不多连他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在一家么二堂子里,结识了一个扬州姑娘,一连几夜住下来,彷佛入了迷魂阵,终日昏头搭脑的;不仅把自己的任务忘了,连出外的工夫也没有。
新学会了一件看家本领,便是吸鸦片烟,每日须上午两三点钟起床,模模糊糊用些早点,就开始吸鸦片烟。普通人家吃饭,他才吃第一顿饭,恋奸情热,既到夜间,当然又舍不得出门了。是这般把么二堂子当家庭,闹了一个多月,手中所有安排做大事业的钱,已是一文不剩了;还是舍不得就走,暗地将衣服当了,又闹过几日夜,实在无法可想了,这才打定主意,回见屈蠖斋。胡乱捏造了一篇报告,打算哄骗屈蠖斋,再骗些钱到手,好继续去行乐。
那里知道屈蠖斋当日派遣他的时候,已提防他不努力工作,或因不谨慎陷入官厅的罗网,随即加派了两个会员,也去那地方。一面在暗中侦察谭曼伯的举动,一面暗中保护,万一失事,也有人回来报信,以便设法营救。谭曼伯既是还不曾前赴目的地,对于那地方各种与革命运动有关的事情,不待说是毫不知道,反是屈蠖斋因早得了那两个会员的报告,很明了各种情形,谭曼伯凭空捏造的报告,怎能哄骗得过去呢?
当下屈蠖斋看了这篇不伦不类的报告,不由得心中忿恨,将谭曼伯叫到面前,故意一件一件的盘问。谭曼伯那里知道屈蠖斋有同时派人侦察的举动,还想凭着一张嘴乱扯,只气得屈蠖斋拍着桌子骂道:“你知道我们此刻干的是什么事么,这种勾当也能由你虚构事实的吗?你老实说出来,你简直不曾到那地方去,我早已侦缉明白了,你究竟躲在什么地方,混了这些日子?领去的款项,如何报销?你不是新入会的人,应该知道会中的纪律,从实说来,我尚可以原谅你年轻,希望你力图后效;若还瞒着不说,我便要对你不起了,那时休得怨我!”谭曼伯以为自己在么二堂子里鬼混的事,没有外人知道,料想屈蠖斋纵精明,也找不着他嫖的证据,那里肯说!一口咬定所报告的是真情实事。屈蠖斋气忿不过,也懒得和他多费唇舌,一张报告到东京总会,请求开除谭曼伯的会籍,两星期后指令下来,谭曼伯的会籍果然开除了。
谭曼伯此时手中无钱,不但不能回东京去;便想回常熟原籍,也不能成行。屈蠖斋因他熟悉会中情形,恐怕他流落在上海,将于革命运动不利,复将他叫到面前,和颜悦色的说道:“你这次开除会籍,虽是由我呈请的,只是你是个精明人,素来知道我们会中的纪律;我今日既负责在此地工作,关系非常重大,对你违犯纪律的举动,不得不认真惩办。你应明白我对你绝无私人嫌怨,现在你的会籍既经开除了,自不便再支用公款,我只得以私人交谊,赠你四十块钱,作为归家的旅费,希望你即日动身回常熟去,万不可再在上海停留。”谭曼伯当时接了四十块钱,似乎很诚恳的感激,说了许多表示谢意的话,作辞走了。
屈蠖斋以为他必是回常熟去了,想不到这日在亲戚家门口下车的时候,又遇了他,回头看他身上穿得倒很华丽,不好不作理会,只得点点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难道不回常熟去吗?”
谭曼伯笑道:“我已去常熟走了一趟,因先父的朋友介绍,得了一件餬口的差事,所以回到上海来了。我前次荒唐,干了无聊的事,使老哥心里着急,又承老哥的盛情,私人赠我旅费;自与老哥离别以来,我无日不觉得惭愧,无时不觉得感激。有一次自怨自艾的整整闹了一夜,决心次日去求见老哥,要求老哥宽恕,予我以自新之路;不料一绝早跑去,老哥已经搬迁了,向那看管弄堂的人打听,他也不知道搬到什么所在。从此便无从探听,今日无意中在这里遇着,真使我喜得心花怒放,我于今正有一个极好机会,可以替会中出一番大力,以赎前大荒唐的罪孽,只苦寻不着老哥,不知老哥此刻可有工夫,听我把这极好的机会,述说一遍?”
屈蠖斋见他说的诚恳,自不疑心他有什么恶念,遂据实说道:“此刻委实对不起,你瞧!这办喜事的人家,是我的亲戚,我是特来吃喜酒的;你既能悔悟前非,倘果能从此改变行径,以你的聪明能力,何愁干不出绝大事业?我和你今晚七点钟在青莲阁见面罢,有话到那里去谈。”谭曼伯连说很好很好。屈蠖斋回身挽了张同璧的手,同走进亲戚家去了。
他这家亲戚,是个生意中人,很有点儿积蓄,这日为儿子娶媳妇,来了不少的男女贺客。屈蠖斋虽和这人家是亲戚,并且也是以经商起家,只是因屈蠖斋是个漂亮人物,又是一个出洋的留学生,夫妻两个的人品知识,都高人一等,这亲戚家也特别的殷勤招待。主人夫妇陪着他夫妻俩谈话,一会儿外边爆竹声响,西乐中乐同时奏曲,新妇花轿已进门了,傧相立在礼堂高声赞礼。屈蠖斋瞧热闹,和张同璧走出礼堂来,只见礼堂两厢,挤满了男女老幼的来宾;四个女傧相等媒人开了花桥门,一齐把花枝也似的新妇,推推拥拥的捧出轿来。
屈蠖斋定睛看了新妇几眼,对张同璧笑说道:“新妇的姿首不错,你看他眉目面貌,不是很像如如师么?”张同璧瞟了屈蠖斋一眼摇头说道:“快不要这么随口乱说,人家听了不痛快。”
屈蠖斋正待回答,忽见一个男子急匆匆的,双手分开众人,挤到屈蠖斋面前说道:“屈先生,对不起你,请你同我去救一家人的性命罢!”屈蠖斋听了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自然摸不着头脑,愕然望着那人说道:“你是那里来的?姓什么?我不认识你,无端教我去那里救谁的性命?”
那人表现出非善意的笑道:“屈先生当然认不得我。我是西门路沈家的亲戚,我姓王。屈先生前日在沈家闲谈几句话不打紧,害得沈家大太太和姨太太日夜吵闹不休。昨夜姨太太气急了,吞生鸦片烟寻死,直闹到天明才救转来。大太太因受了老爷几句话,也气得吊颈。于今一家人简直闹的天翻地覆,沈老爷急的没有办法,只好打算请屈先生前去,把前日所谈的话,向姨太太大太太说明一番,免得他们闹个无休歇。”屈嫂斋道:“我在沈家并没说什么话,使他家大小不和,请你回去,我夜间有工夫就到沈家去。”姓王的还待往下说,屈蠖斋已挥手正色说道:“你走罢,这里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亲戚家,此刻正在行结婚礼的时候,不要在这里多说闲话罢。”
姓王的没得话说,刚要退出,忽从门外又挤进两个蛮汉,直冲到屈蠖斋前面,一边一个将屈蠖斋的胳膊揪住高声说道:“人家因你几句话,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乱子来了,你倒在这里安闲自在的吃喜酒,情理上恐怕有些说不过去。走罢!同到沈家去说个明白,便没你的事了。”屈蠖斋急得跺脚!恨不得有十张口辩白,但是来的这两人,膂力极大,胳膊被扭住了,便不能转动;连两脚在地下都站立不牢,身不由主的被拉往外走。
张同璧不知道自己丈夫在沈家说错了什么?满心想对来人说,等待吃过喜酒再去,无奈来人气势凶猛,竟像绝无商量余地的样子;加以来人的举动很快,一转眼的工夫,屈蠖斋已被扭出大门去了。主人及所有来宾,都因不知底细,不好出头说话。张同璧毕竟是夫妻的关系不同,忍不住追赶上去;赶到大门口看时,只见马路上停着一辆汽车,三个人已把屈蠖斋拥上汽车,呜的一声开着走了。
张同璧知道步行追赶是无用的,折身回到亲戚家,对一般亲友说道:“西门路沈家和屈蠖斋虽是要好朋友,彼此来往亲密;只是他家大小素来不和,吵嘴打架的事,每月至少也有二十次,算不了什么大事。我蠖斋说话从来异常谨慎,何至因他几句闲话,就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乱子来?我觉得这事有些可疑。沈家我也曾去过多次,他家当差的我认识,刚才来的三人,我都不曾见过;并且来势这么凶恶。沈家没有汽车,不见得为这事特地借汽车来接,我委实有些放心不下,得亲去沈家瞧瞧。若真是沈家闹什么乱子,我去调和调和也好。”亲友中关切屈蠖斋的,都赞成张同璧赶紧去。
张同璧慌忙作辞出来,跳上黄包车,径向西门路奔去。到沈家一问,不但屈蠖斋没来,大太太和姨太太并没有吵嘴寻短见的事。这一来把张同璧急慌了,只得仍回到亲戚家,向一般关怀的亲友,说了去沈家的情形,即托一般亲友帮忙援救。当下有主张报告捕房的,张同璧以为然,便亲去捕房,自己并向各方探听。倒很容易的,就探听得当时三人将屈蠖斋拥上汽车,直驶到法租界与中国地相连之处;汽车一停,即有十多个公差打扮的人,抢上前抖出铁链,套上屈蠖斋的颈项,簇拥到县衙中去了。
张同璧探得了这种消息,真如万丈悬岩失足,几乎把魂魄吓出了窍!随即带了些运动费在身边,亲到县衙探望,对门房衙役牢头禁卒都送了不少的钱。这些公门中人,没有不是见钱眼开的。不过这番因案情重大,县知事知道屈蠖斋的党羽极多,恐怕出意外的乱子;特地下了一道手谕,无论何人,不许进监探望,并不许传递衣物及食品,故违的责革。既有了这一道手谕,任凭张同璧花钱,得钱的只好设辞安慰,说这两日实因上头吩咐太严,不敢作主引进监去,过两三日便好办了。张同璧无可奈何,只得打听了一番屈蠖斋进衙后的情形,回家设法营救。
屈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平日所来往的,多系商人,与官场素不接近,突然遇了这种变故,只要心中所能想得到的所在,无不前去请求援救。偶然想得数年前同学黄辟非身上,估量黄石屏是一个久享盛名的医生,必与官场中人认识,亲自前去请求帮忙,或者能得到相当的结果。因此跑到黄石屏家来,将屈蠖斋被捕的情形,泣诉了一遍,只不肯承认是革命党。
黄辟非生成的一副义侠心肠,听了张同璧的话,又看了这种悲惨的情形,恨不得立时把屈蠖斋救出来,好安慰张同璧。无如自己还是一个未曾出阁的小姐,有何方法能营救身犯重案的屈蠖斋,脱离牢狱呢?当即对张同璧说道:“既是你屈先生遭了这种意外的事变,以你我同学的感情而论,凡是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无论如何都应尽力帮忙。不过这事不是寻常的困难问题,非得有与上海县知事或上海道关系密切的人,便是准备花钱去运动脱罪,也不容易把钱送到。若没有多的钱可花,就更得有大力量的人,去上海县替你屈先生辩白,这都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办到的。好在此刻家父还没出外,我去请他老人家到这房里来,你尽管当面恳求,我也在旁边竭力怂恿,只要他老人家答应了,至少也有七八成可靠。如果绝无办法,他老人家便不得答应。”
张同壁道:“老伯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平日对他老人家太少亲近,于今有了这种大困难的事,便来恳求,非有你从旁切实帮我说话,我是不敢十分相强的。”黄辟非道:“这事倒用不着客气。”说着待往外走,张同壁赶着说道:“我应先向老伯请安,如何倒请他老人家到这里来呢?”
黄石屏的诊所房屋,前回书中已说过是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楼上的客堂楼,是黄石屏日常吸大烟,及会客之所。西边厢房,便是黄辟非的卧室,张同璧来访的时候,黄石屏正在客堂楼上吸大烟。黄辟非见张同璧这么说,便将他引到客堂楼来,向黄石屏简单介绍了张同璧的来意,张同璧抢步上前向黄石屏跪下说道:“侄女平时少来亲近老伯,今日为侄女婿遭了横祸,只得老着面孔来求老伯救援。”黄石屏忙立起身望着辟非说道:“痴丫头,立在旁边看着,还不快搀扶屈太太起来。”黄辟非扶张同璧在烟榻前面一张椅上坐下。
黄石屏问了问被捕的情形说道:“我记得前天报上曾登载一件暗杀案,报上虽没有刊出凶手的姓名来,但是据一般传说,那个被暗杀的,是上海县衙门里的有名侦探,专与革命党人为难;这番就是奉命去侦探革命党,反把性命送了。一般人多说必是革命党杀的,并且听说凶手用的刀,是日本制造的短匕首,锋利无比;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膛或肚子,不抽刀即不能喊叫。大家推测这凶手多半是从东洋回来的,你家屈先生凑巧刚从东洋回来,大约平时与那些革命党,不免接近,所以这次就受了连累。究竟他的行径你知道不知道呢?”张同璧流泪答道:“侄女知道是知道的,不过得求老伯原谅。侄女自遇了这种横祸,心也急碎了,自知神经昏乱,像这样关系重大的事,侄女怎敢胡说乱道呢?”
黄石屏点头道:“这事是在外面胡乱说不得的,你不相信我为人,大约不至到我这里求救,请你将所知道的情形,照实对我说罢,我不知道实情,便不好设法去救。”张同璧知道黄石屏平日为人极正大,在当时社会上一般正人,除却是在清廷做官,所谓世受国恩的而外,大概都对于革命党人表同情,存心摧残党人的最吵。张同璧逆料黄石屏必是对他丈夫表同情的,遂将屈蠖斋回国后的情形,详细诉了一番。
黄石屏听了现出踌躇的神气说道:“论现在的官场,本来上下都是极贪污的,不问情节如何重大的案件,只要舍得花钱,又有相当的门路,绝无想不出办法之理。不过你们屈先生这案子的情形,比一切的重大案件,都来得特别些;他亲手暗杀了那个侦探,此刻那侦探的父亲,还在上海县衙里当招房,那便是你家屈先生的冤家对头。这种杀子之仇,是不容易用金钱去调解的。劝你也不用着急,你既和我辟非同学,又把这事委托了我,我当然得尽我的力置替你设法。但是我有一句最关紧要的话对你说,你得依遵我。你今天到我这里来的情形,及我对你所说的话,永远不许向人说;便是将来你们屈先生侥幸脱离了牢狱,你们夫妻会了面,也不许谈论今天的事。总之你今生今世,无论在何时何地对何人,不许提今天的事,你能依遵么?”张同璧救丈夫心切,黄石屏又说得如此慎重,自然满口承认依遵。
黄石屏正色道:“你这时想我帮忙,救你丈夫的性命,休说这些不相干的话,你可以答应依遵;就是教你把所有的财产送给我,你也可以答应的。只是你要知道,我何以这么慎重其事的对你说这番话呢?实因这事的关系太大,我黄家是江西大族,全族多是安分守己的农人,没有一个受得起风波的;不用说我单独出力营救革命党人,便是与革命党人来往,我黄家全族的人听了都得害怕,从此不敢与我接近了。其他种种不好的影响,更毋庸说了。你就是这么答应我不行,你是真能依遵的,立刻当天跪下,发一个大誓,不然我不敢过问。”
张同璧随即对着窗外的天空,双膝跪下磕了几个头,伸起腰肢跪着说道:“虚空过往神祇在上,信女张同璧今因恳求黄石屏先生搭救丈夫性命,愿依遵黄先生的吩咐,永远不把今日恳求的情形,对一切的人说;如有违误,此身必受天谴,永坠无间地狱,不得超生……”刚说到这里,黄石屏已从烟榻上跳下地来说道:“好好,请你就此回家去罢,只当没有今天到我家的这回事。凡是可以去恳求设法的人,你仍得去恳求,不可以为我答应了帮忙,就能万事无碍了。”张同璧一面连声答应是,一面掉转身躯,向黄石屏磕了一个头,立起身作辞而去。
张同璧走后,黄石屏出诊了几个病回来,将魏庭兰叫到跟前说道:“你赶快拟一张启事,交账房立刻送到报馆里去,务必在明天的报上注销来。启事上说我自己病了,不能替人打针,须休养三日,第四日仍可照常应诊。”魏庭兰听了这番吩咐,留神看黄石屏的神情举动,并无丝毫病态,心中怀疑,口里却不敢问;只是觉得多年悬牌的医生,每日来门诊的,至少也有七八十号,一日停诊,与病家的关系极大。凡是有大名的医生,非万不得已,断不登报停诊;即算医生本人病了,有徒弟可以代诊,总不使病家完全绝望。不过魏庭兰知道黄石屏的性格,仅敢现出踌躇的样子,垂手站着,不敢说什么。
黄石屏已明白了魏庭兰的用意,正色说道:“你不知道么?我在这两星期中,门诊出诊都太多了,精神实在来不及,若不休养几天,真个要大病临头了。我这种年龄,这种身体,大病一来,不但十天半月不易复原,恐怕连性命都有危险。你此刻替人治病的本领,还不能代我应诊,你不要迟疑,就去照办罢。”魏庭兰这才应是退出,拟了停诊的广告,送给黄石屏看过,交账房送各报馆刊登。次日各报上虽则都登载出来,也还有许多不曾看报的,仍跑到诊所来求诊,经账房拒绝挂号才知道。
黄石屏这日连朋友都不肯接见,独自一个人躺在烟榻上吸烟。直到吃过晚饭,方叫姨太太取出一套从来不常穿的青色洋服来,选了一条青色领结;姨太太知道是要去看朋友,连忙招呼备车。黄石屏止住道:“就去离此地不远,用不着备车。”说毕穿好洋服便往外走。走后姨太太才发觉忘记换皮靴,也不曾戴帽子,脚上穿的是一双玄青素缎的半旧薄底朝鞋,姨太太笑道:“身上穿着洋服,脚上穿着薄底朝鞋,头上帽子也不戴,像个什么样子,快叫车夫拿皮靴帽子赶上去罢!”车夫拿了靴帽追到门外,朝两边一望,已不见黄石屏的背影,不知是朝那一方走的,胡乱追了一阵,不曾追上,只得罢了。
夜间十点多钟,黄石屏才回来,显得非常疲劳的样子,躺在烟榻上,叫姨太太烧烟,吸了好大一会工夫,方过足烟瘾。姨太太笑问道:“从不曾见你像今天这样发过瘾,你这朋友家既没有大烟,你何不早点儿回来呢!像这样发一次烟瘾,身体上是很吃亏的。你平日穿便衣出门惯了,今天忽然穿洋服,也和平日一样,不戴帽子,不穿皮靴,我急得什么似的,叫车夫追了一阵没追上。”黄石屏笑道:“我真老糊涂了!一时高兴想穿洋服,穿上就走,谁还记得换皮靴。”说着将洋服换了下来。
姨太太提起衬衫看了看问道:“怎的衬衫汗透了呢?”黄石屏答道:“衬衫汗湿了吗?大约是因为发了烟瘾的关系,这衣服不用收起,就挂在衣架上罢;我明天高兴,还是要穿着出外的。”姨太太道:“明天再不可忘记换皮靴。”黄石屏笑道:“你那里懂得,外国人夜间出外,不一定要换皮靴的;便是穿晚礼服,也不穿用带子的长皮靴,穿的正和我脚上的鞋子差不多。不是白天正式拜客,这些地方尽可以马马虎虎。”姨太太听了,便不说什么了。
第二日黄石屏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起床,叫魏庭兰到跟前说道:“今夜我有事须你同去,恐怕要多费一点儿时间;你若怕耽搁了瞌睡,精神来不及,此时就可以去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再叫你。”魏庭兰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仍不敢问,回到自己的房里,睡到夜间十点多钟。黄石屏亲自到床前,叫他起来说道:“睡足了么?我们一道吃点儿东西就去。”魏庭兰同到楼上,见桌上已安排了菜饭,黄石屏喝了几杯白兰地酒,又吃了两碗饭,看了看表道:“是时刻了,我们去罢!”
魏庭兰平日跟随黄石屏外出,总是为诊病,照例替黄石屏提皮包;此时魏庭兰不知为什么事叫他同去,仍照例把皮包提着,黄石屏也不说什么。魏庭兰望着黄石屏的脚说道:“昨天老师穿洋服忘记换皮靴,姨师母急得叫车夫拿着靴帽在后追赶,今天老师又忘记了。”
黄石屏不高兴道:“你们真不开眼,穿洋服不穿皮靴不戴帽,难道马路上人不许我行走吗?”这几句话骂得魏庭兰那里敢再开口。走出大门,车夫已将小汽车停在门外。黄石屏对车夫说道:“你用不着去,我自己开车。”车夫知道黄石屏的脾气,不是去人家诊病,多喜欢自己开车;黄石屏和魏庭兰坐上,开足速力,一会儿跑到一个地方停了。黄石屏望着魏庭兰道:“我有事去,你就坐在车上等我,无论等到什么时候,不许离开这车子。”
魏庭兰也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应是。看着黄石屏匆匆的走了,独自坐在车中,看马路上的情形,虽是冷僻没有多的街灯,然形势还看得出是西门附近,大概是离上海县衙门不远的地方。等了一点多钟,两脚都坐麻了,越等越夜深,越觉四边寂静;虽在人烟稠密的上海,竟像是在旷野中一样。但有行人走过,脚步声在百步外也可以听得明白;魏庭兰既不能离开汽车,只好坐着细听黄石屏的脚声。
等到一点钟的时候,忽听得有一个人的脚声,从远处渐响渐近!却是皮靴着地的声音,一步一步的走得很从容很沉重,知道是过路的人,懒得探头出望。一会儿那皮靴声走近汽车,忽然停了,并用两个指头在车棚上敲了两下,魏庭兰原是闭眼坐着的,至此始张眼向车外探看,只见一个外国巡捕,操着不纯熟的中国话问道:“你这车停在此地干什么?”魏庭兰道:“我们是做医生的,我老师到人家诊病去了,教我在此地看守汽车。”外国巡捕听罢点了点头,又一步一步的走去了。
魏庭兰仍合眼静听,除却听得那巡捕的皮靴声,越响越远,渐至没有声响外,听不着一点儿旁的声息。正在心里焦急,不知自己老师去什么地方,耽搁这么长久的时间,还转不来?猛觉车身一动,有人踏动摩达,车轮已向前转动;惊得他睁眼看时,原来黄石屏已坐在开车的座位上,旁边还坐着一个人,从背后认不出是谁。汽车开行得十分迅速,转弯抹角的不知经过了几条马路,方在一条弄堂口停下。黄石屏扶着那人下车,急忙走进弄堂去了。不到一刻工夫,黄石屏便跑出来跳上汽车,直开回家,到家后低声对魏庭兰道:“今夜的事,切记永远不可向人提起,要紧要紧!”魏庭兰连忙点头应是。
过了一日,报纸上就注销上海县监狱里要犯越狱逃走的消息来。报上将屈蠖斋身家历史,在日本参加革命,及回国活动、刺杀县衙侦探、县衙悬赏缉捕不着等事迹一一表出,又说后因屈部下谭某与屈有隙,亲到县衙报密,设计将屈骗出租界,始得成擒。但不知如何竟被屈弄穿监牢屋顶,乘狱卒深夜熟睡之际,从屋顶逃走了。
据那狱卒供称:“出事的前一夜在二更敲后,彷佛听得牢房上有碎瓦的声响,当时已觉得那响声很怪,不像是猫儿踏的瓦响;只是用百步灯向房顶上探照了一会,什么也瞧不见,只好像有几片瓦有些乱了,以为是猫儿捉耗子翻乱的,便不在意。次日白天再看房顶上的瓦,并没有翻乱的样子,就疑心是夜间在灯光下瞧的不明白,事后想来,才悟出牢房顶的窟窿,是在前一夜弄穿的,不过将屋瓦虚掩在上面,使人瞧不出破绽,这必是与屈同党的人干的玩意。”
这新闻登载出来,社会上一般人,无不动色相告,说革命党人如何如何厉害不怕死,谁也不疑心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名医,会干出这种惊人的事来。这案情虽是重大,然因屈蠖斋夫妇早已亡命到外国去了,那时官厅对于革命党,表面虽拿办得很严厉,实际大家都不敢认真。事隔不到两月,那个亲去县衙告密的谭曼伯,一晚从雉妓堂子里出来,被几个穿短衣的青年,用三支手枪围住向他开放,身中九枪死了,凶手不曾捕着一个。但社会上人知道谭曼伯有叛党卖友的行为,逆料必是死在革命党人手里。这样一来,更无人敢随便和革命党人为难了。
事后虽不免渐渐露出些风声来,与屈黄两方有密切关系的人,知道屈蠖斋是黄石屏救出来的,不过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有谁敢胡说乱道呢?秦鹤岐因与黄石屏交情深厚,黄石屏生平事迹,知道最详;因见霍元甲异常钦佩黄石屏的医术,遂将黄石屏生平的事迹,约略叙述了一番。霍元甲、农劲荪等人听了,自是益发敬仰。
霍元甲问道:“黄辟非小姐既承家学,练就了这一身本领,兄弟不揣冒昧,想要求秦爷介绍去见一面,不知能否办到?”秦鹤岐摇头道:“这事在去年上半年还办得到,在去年十月间已经出嫁了,此刻黄小姐住在南康。如果你还在上海的时候,凑巧他到上海来了,我还是可以介绍见面,并且凭着我这一点儿老资格,就教他走一趟拳,使一趟刀给你瞧瞧,都能办到。倒是要黄老头儿做一手功夫给你看,很不容易。”
农劲荪道:“他对人不承认会功夫么?”秦鹤岐道:“这却不能一概而论,有时不相干的人去问他,他当然不承认,遇了知道他的历史,及和他有交情的人,与他谈论起武艺来,他怎能不承认?”农劲荪道:“他既不能不承认会武艺,若是勉强要求他做一手两手,他却如何好意思不做呢?”
秦鹤岐笑道:“他推托的理由多呢!对何种人说何种推托的话。有时说,年老了,气血俱衰,做起来身体上很吃亏;有时说,少年时候练的功夫,与现在所做的道功,多相冲突,随便做两手给人看了无益,于他自己却有大损害;有时说,从前练武艺于打针有益,于今练武艺于打针有害,做一两手功夫不打紧,至少有十二个钟头不能替人打针。究竟那一说有道理,我们既不与他同道,又不会用针,怎好批评。”
农劲荪笑道:“可以说都有道理,也可以说都无道理,总之他安心不做给人看,随口推托,便再说出十种理由来,也都是使人无法批评的。”秦鹤岐又闲谈了一会去了。次日上午又来看霍元甲问道:“四爷的病全好了么?”霍元甲道:“承情关注,自昨日打针后直到此刻,不曾再觉痛过。”秦鹤岐道:“我见黄石屏诊病最多,不问什么病,虽是一次诊好了,在几日之内,必须前去覆诊一次,方可免得久后复发。我着虑你因不觉痛了,不肯再去,所以今日特地又来,想陪你去将病根断了。”
霍元甲踌躇着答道:“谢谢你这番厚意。我这病是偶然得的,并不是多年常发的老毛病;我想一好就久远好了,大约不至有病根在身体内,我觉得用不着再去了。”秦鹤岐听了,原打算再劝几句,忽然心里想起从前曾批评过霍元甲练外功,易使内部受伤的话;恰好霍元甲这次的病,又是在嘉道洋行试力之后,陡然发生的,思量霍元甲刚才回答的这几句话,似乎是表示这病与练外功及试力皆无关系的意思,因此不便再劝。
过了几日,霍元甲因不见有人前来打擂,心中非常纳闷。正在想起无人打擂,没有入场券的收入,而场中一切费用,多无法节省,深觉为难的时分,农劲荪从外边走了回来说道:“那日嘉道洋行的班诺威,忽然开会欢迎四爷;不料竟是有作用的,我们这番巴巴的从天津到上海来,算是白跑了。”霍元甲吃惊问道:“这话怎么说?农爷在外边听了些什么议论?”
农劲荪一面脱了外套,一面坐下说道:“不仅是听了什么议论,已有事实证明了。四爷前几日不是教我去打听嘉道洋行欢迎我们的用意吗?这几日我就为这事向与嘉道洋行有密切关系的,及和英领署有来往的各方面探询,始知道班诺威本人虽确是一个欢喜运动的人,平日是喜与一般运动家拳斗家接近;但是这次欢迎四爷,乃是英领署的人授意。其目的就在要实地试验四爷,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张园开擂的那日外国人到场参观极多,四爷和东海赵交手的情形,英国懂得拳斗的人看了,多知道四爷的本领,远在东海赵之上,所以能那般从容应付。东海赵败后,更没有第二个人敢上台,因此外国人疑虑奥比音不是四爷的对手,沃林尤其着急,于是想到未到期以前,设法实地试验四爷的力量,究有多大。他们以为两人比赛,胜败是以力量大小为标准的;奥比音是在外国享大名的大力士,他全身各种力量,早已试验出来。外国欢喜运动及拳斗的人,大概多知道,中国拳术家不注意力量,又没有其他分高下的标准;若没有打东海赵的那回事,他们外国人素来骄傲,瞧不起中国人,心里不至着虑奥比音敌不过四爷。
“那日嘉道洋行原预备了种种方法,试验四爷的力量,想不到四爷不等到他们欢迎的人来齐,也不须他要求试验,就把他的扳力机扳坏了。有了那么一下,班诺威认为无再行试验的必要,他欢迎四爷的目的已达,所以开欢迎会的时候,只马马虎虎的敷衍过去,一点儿热烈的表示也没有。倘若我们那天不进他的运动室,他们欢迎的情形,必然做出非常热烈的样子,并得用种种方法,使四爷高兴把所有的力量显出来。
“据接近班诺威的人听得班诺威说:‘奥比音试扳力机的力量,还不及四爷十分之七。’他们既认定比赛胜负的标准,在各人力量的大小,奥比音的力量,与四爷又相差太远!他们觉得奥比音与四爷比赛,关系他外国的名誉甚大;败在欧美各国大力士手里,他们不认为耻辱,败在中国大力士手里,他们认为是奇耻大辱。有好几个外国人写信警告沃林,并怪沃林贪财不顾国家名誉。沃林看了四爷摆擂的情形,已经害怕,得了嘉道洋行试力的结果,便不得到警告的信,也决心不践约了。”
霍元甲抢着说道:“双方订约的时候,都有律师有店家保证,约上载得明白,到期有谁不到,谁罚五百两银子给到的做旅费;奥比音被中国大力士打败了,果然耻辱,被中国人罚五百两银子,难道就不耻辱吗?”
农劲荪道:“四爷不要性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们如能罚他五百两银子,事情虽是吃亏,但是终使外国人受了罚,显得他外国大力士不敢来比赛,倒也罢了。你还不知道,他那一方面的律师和保证人都已跑了呢?我今天出外,就是去找那律师和电器公司的平福,谁知那律师回国去了,电器公司已于前几天停止营业了。沃林家里人说,沃林到南洋群岛去了。你看这一班不讲信义的东西,可笑不可笑?”
霍元甲因无人打擂,本已异常焦急,此时又听了这番情形,更气得紧握着拳头,就桌上打了一拳,接着长叹了一声说道:“一般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一到上海来,真可算是祸不单行了。”
农劲荪知道霍元甲的心事,恐怕他忧虑过甚,又发出什么毛病来。仍得故作镇静的样子说道:“这倒算不得祸!我看凡事都是对待的,都是因果相生的。我们不为订了约和奥比音比赛,便不至无端跑到上海来摆擂台,不摆擂壹,就不至在各报上遍登广告,不会有当着许多看客三打东海赵的事。因摆擂及沃林违约,我们虽受了金钱上的损失,然四爷在南方的名誉,却不是花这一点金钱所能买来的。外国人说名誉是第二生命,不说金钱是第二生命,因有了名誉,就不愁没有金钱,有金钱的不见得便有名誉。
“四爷在北方的声名也算不错,但是究竟只武术界的人知道,普通社会上人知道的还少。有了这回的举动,不仅中国全国的人,都钦仰四爷的威名,就是外国人知道的也不少,这回四爷总算替中国人争回不少的面子。奥比音因畏惧四爷,不敢前来比赛的恶名,是一辈子逃避不掉的了。我们若不是因金钱的关系,听了他们全体逃跑的消息,应该大家欢欣鼓舞才是!少罚他们五百两银子,也算不了什么?
“我这几天在外面专听到一些不愉快的消息,却也有两桩使人高兴的消息。只因我一则心里有事,懒得说他,二则因有一桩,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干的;一桩暂时还难实现,不过说出来,也可使你高兴高兴。有一家上海最著名的阔人,因你的武艺高,声名大,想聘请你到他家当教师,一面教他家的子侄;一面替他家当护院,每个月他家愿送你五百块的薪水。”
霍元甲不待农劲荪说完,即笑了笑摇头说道:“赵玉堂尚且不屑给人家做看家狗,我霍四虽是没有钱,却自命是一个好汉,不信便干不上赵玉堂!不问是什么大阔人,休说当护院,就是要聘请我当教师,教他家的子侄,也得看他子侄的资质,是不是够得上做我的徒弟?资质好的不在乎钱多少,资质若够不上做我的徒弟,我那怕再穷些,也不致贪这每月五百块钱就答应。”
农劲荪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干的。那阔人在彭庶白家遇了我,向我提起这话,我已揣摩着你心理回答他了。这事你虽不愿意干,然因这事可以证明你这番到上海摆擂所得声名,影响你在社会上的地位不小。平情论事,大阔人的钱虽不算什么,但是你我所走的地方也不少,何尝见过有这么大薪水的教师和护院?北方阔人是最喜请教师护院的,每月拿一百块钱的都很少,倘若你不经过摆擂台这番举动,那怕本领再高十倍,也没人肯出这许多钱请你。
“还有一桩是上海教育界的名人,现已明白中国武艺的重要,正在邀集赀力雄厚的人,打算请你出面,办一个提倡武术的学校。从前教育界一般人,专一迷信外国学问,只要是外国的,什么都好;中国固有的,不问什么,都在排除之列。谁敢在这外国体操盛行全国的今日,说提倡中国武术的话,能使教育界的人觉悟,自动的出力提倡,这功劳也在摆擂上面。不是我当面恭维你,要做一个名震全国的人还容易,要做一个功在全国的人却不容易。当此全国国民,都是暮气沉沉的时候,你果能竭平生之力来提倡武术,振作全国国民的朝气,这种功劳还了得吗?这才真的可以名垂不朽呢?一时间受点儿金钱的困难,两相比较起来,值得忧虑么?”
霍元甲听了这番议论,他是个好名的人,功业心又甚急切,不知不觉的就把兴会鼓动起来,拔地立起身说道:“我也知道我这个人应该从远大处着眼,略受些金钱困难的苦,不应如此着急;不过时刻有你农爷在旁,发些开我胸襟的议论就好。农爷一不在旁边,我独自坐着,便不因不由的会想起种种困难事情来。农爷何以说那武术学校的事,暂时不能实现呢?”
农劲荪道:“这是一桩大事业,此时不过有几个教育界中人,有此提议,当然不是咄嗟立办的事;并且这事是由他们教育界中人发动的,他们不到有七八成把握的时候,不便来请四爷。”
霍元甲听了忽就床沿坐下,用手按着胸脯。农劲荪看霍元甲的脸色苍白,双眉紧皱,料知必是身体又发生了毛病,连忙起身走到跟前问道:“你那毛病又发了吗?”霍元甲踱了踱脚,恨声说道:“真讨厌透了!在倒霉的时候,怎的连我这般铜筋铁骨的身体,都靠不住了,居然会不断的生起病来,实在可恨啊!”说时用双手将胸脯揉着,鼻孔里忍不住哼起来。
农劲荪看了不由着急道:“前几天秦鹤岐特地来陪四爷到黄医生那里去打针,四爷若同去了,今天绝不至复发。”霍元甲忍痛叫了两声刘震声,不见答应;农劲荪叫茶房来问,说刘先生出门好一会了,不曾回来。
霍元甲道:“那天我不同秦鹤岐去,一来因那时的病,已完全好了;二来秦鹤岐与那黄医生是要好的朋友,有秦鹤岐同去,黄医生必不肯收诊金。我与黄医生没交情,如何好再去受他的人情。刘震声若回来了,就叫他去雇一辆马车来,我还得去看看,今天比前番更痛得厉害。”农劲荪道:“雇车去瞧病,何必定要等震声回来呢?叫茶房打电话去叫一辆马车来,我陪你去一趟就得哪!”霍元甲道:“怎好劳动你呢?”农劲荪道:“你病了还和我闹这些客气干嘛?”遂叫茶房吩咐了雇马车的话。
茶房刚退出房,刘震声已从外面走进房来,一眼见霍元甲的神情脸色,现出异常惊慌的样子问道:“老师怎么样?真个那病又发了吗?”农劲荪点头道:“你老师说今天比前番更痛得厉害,正望你回来伺候他到黄医生那里去。”刘震声听了,忽然和小孩子被人夺去了饼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这一声哭,倒把农霍二人都吓了一跳。农劲荪忙阻止他道:“你三十多岁的人了,不是没有知识的小孩,怎么一见你老师发了病,就这么哭起来呢?不要说旁人听了笑话,便是你老师见你这么哭,他心里岂不比病了更难受吗?”平日刘震声最服从农劲荪的话,真是指东不敢向西;这回不知怎的,虽农劲荪正色而言,并说得这么切实,刘震声不但不停哭,反越说越哭得伤心起来。
不知刘震声有何感触,竟是如此痛哭?且俟第七十八回再说。